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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的水陆庵,向来不以建筑宏伟着称。

它不过是秦岭脚下的一座小庙宇。

红墙灰砖,嵌在山坳里,若不细看,很容易就会错过。

秦云是12月10号晚上7点时分才到蓝田的。

一来是下雪路滑,一来他是故意压着时间。

初入庵中,就被水陆庵满墙的彩塑震惊住了。

这些泥胎,高的不过数尺,小的仅有寸余,却密密匝匝的排列在殿内四壁与梁柱之上,将一座佛庵化作了一座泥塑的迷宫。

正中端坐着释迦牟尼佛,面目慈祥、却显出几分木然;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罗汉或憨或嗔,各具情态。

最妙的是哪些供养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合十礼拜、有的交头接耳,竟像是从古时活生生被封进了泥里,连衣褶上的皱纹都那么逼真。

这些泥塑据说是明代的作品。

三四百年的光阴,竟没有消磨去它们的神采,泥色虽已斑驳,却反而增添了几分古意,有了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沉稳。

后世一款风靡全球的游戏中的悟空小雷音寺的取景地就在这里。

殿内是万千泥塑,殿外是漫天飞雪。

将王顺山和蓝水连成素裹的一片。

水陆庵本是悟真寺下寺,因坐落于蓝水河的河心岛,故取名水陆庵。

虽叫水陆庵,却没有尼姑,只有十几个和尚被限制在水陆殿、珈蓝殿和罗汉堂如往常一般礼佛念经。

而独立营的营房占据了后面的地藏殿和天王殿及后面的院子。

前来迎接秦云的卫兵看到秦云看的仔细,也不敢打扰,直到秦云从东转到西侧,才上前说:“秦参谋,秘书长叫您到后面院子去。”

秦云出了大殿,从甬道跟着卫兵向后面走去。

甬道弯弯曲曲。走走停停到了一所房门外,旁边是电讯室,里面的电台滴滴哒哒响个不停。

卫兵喊了一声报告,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宁木若的秘书,两人轻声说了几句,卫兵便退了出去。

秘书领着秦云到房子里。

房子是一间佛舍改变的。

是个两进的屋子。

宁木若正拿着一份文件皱着眉。

秦云走了进来。

听见宁木若正在自言自语:

“东北军警卫二营临时开拔到临潼,特务营又调往解放路,西安城防警备二旅紧急前往西安东门驻防。这些命令前茅后盾,难道有点什么问题?”

“临潼是委员长的驻地、委员长这次来西安城携带的军政要员都在西京招待所,中央宪兵一团和省党部的嫡系都在东门附近。”

秦云插话道。

宁木若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是说杨主任要对委员长不利!”

“不知道,不只是杨主任,还有东北军。

如果有大事要发生,舅舅准备怎么办?”秦云问。

宁木若脸色急变,挥手叫秘书出去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我和杨主任关系密切,自然要看杨主任的意思。

昨日我就收到电文命我急速赶回西安。

只因和你有约定,又遇大雪封路,才耽搁了一天。”

“让你回西安那里?”

“回西安西门校场。”

秦云笑道:“玉祥门校场现在陕军警备团的包围之中,舅舅你就是回去,恐怕也会被控制住。

况且独立营还不一定听你的。”

宁木若一愣!

“你是说......”

“我这次来就是前天去西安城路过玉祥门的时候发现校场驻地多了许多士兵,警备团再不是原来松散样子了。玉祥门上多了几挺重机枪。

张少帅和杨主任绝对在筹划大事。

11月的时候军警情报处的戴裕农手下在没有通过张少帅的情况下,将张学良的身边人和东北大学的几个学生抓了。

张少帅盛怒之下查抄了省党部,将那些特务暴打了一顿,所以现在省党部和军统不敢在明目张胆对东北军和西北军有动作。

他们的消息极为闭塞。”

“而你这两个月又与孔财长及宋家走得近,虽然是为了采购设备和材料,但难免不会引起杨主任的怀疑。”

云的话音刚落,佛堂内本就凝重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窗外风雪的嘶吼似乎被推远,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隔壁电讯室那不间断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滴滴哒哒”声,一下下敲打在宁木若紧绷的神经上。

“恐怕您现在已经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面不是人了!

上个月让董迦南暂代你的秘书长之职,应该就是在试探你。

而我这次去中央银行贷款,张行长的态度明显有所忌讳,要不是那串翡翠朝珠,恐怕贷款的事就没有那么简单。

后来我打听了一下,那串翡翠佛珠市面价值应该可以卖到三四百万法币。

我看张行长的态度,倒是希望我还不上那贷款,他应该和上面已经想好要吞掉那串翡翠朝珠了。”

宁木若颓然坐在椅子上,等了半天才悠悠的说:

“你倒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舅舅你现在给西安发电,汇报你现在因大雪封路,蓝田到长安去往西安的路途难行,你准备率独立营向北走临潼回西安的公路回西安,看西安那边怎么说。”

宁木若浑浊的眼珠在跳动的烛光下急速转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再是那个执掌一方、杀伐决断的秘书长,更像一个在悬崖边缘寻找落脚点的赌徒。

秦云的分析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他试图用“袍泽情谊”和“公务羁绊”包裹的自欺欺人。

玉祥门独立营驻地被围、董迦南暂代秘书长、张行长的反常和贪婪嘴脸...这些碎片组合成的图案,骤然变得狰狞可怖。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苦心维系的天平早已倾斜,而悬在天平之上的,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老鼠钻进风箱...两面不是人...”

宁木若干涩的喉咙里重复着这句俚语,嘴角牵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他双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臂微微颤抖。

雪花从窗棂缝隙钻入,落在他脖颈上,带来一丝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秘书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长官的思绪。

终于,宁木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那把硬木禅椅上,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秦云,声音嘶哑低沉:

“云儿...你说得对。

是得...试试深浅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千斤重担,“秘书!”

“卑职在!”秘书立刻绷直身体。

宁木若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但这威严之下,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立刻!拟电!致西安绥靖公署杨主任办公室并抄送张副司令行营——‘

职部宁木若呈报:

蓝田连日暴雪,道路冰封难行,原定由蓝田经长安直返西安之路线受阻。

为确保安全及按时归建,职拟率部转道临潼,沿临潼公路入城。恳请指示!’

措辞务必恭敬且焦急,突出‘道路受阻’和‘恳请指示’!

用标准公务密码,最高优先级发出!”

“是!职下明白!”

秘书迅速拿出密码本和电报纸,伏在另一张小案上,借着摇曳的烛光,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

沙沙的书写声在这死寂的佛堂里格外清晰。

等待回电的每一分钟,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宁木若不再踱步,他僵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佛堂紧闭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木板,看到电讯室里电台闪烁的信号灯。

他桌上的文件早被推开,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

烛光将他焦虑不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壁那些神态各异的泥塑罗汉身上,罗汉们或悲悯或怒目的表情,在晃动光影中显得格外诡异莫测,仿佛在无声地审判着这个困在历史夹缝中的人。

秦云则抱臂靠在冰冷的墙上,侧耳倾听着电讯室方向的动静,年轻的脸庞在阴影中显得异常冷静,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凝重。

“滴——滴滴滴——哒——哒——”

片刻, 隔壁电讯室的发报键声终于响起,将加密的电波送出这小小的庵堂,射向被风雪笼罩的西安城。

那声音如同敲在宁木若心脏上的鼓点。

随即,是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电台的接收端沉默着。

只有窗外的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盘旋,将水陆庵彻底隔绝成一个信息孤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香炉里线香的灰烬无声掉落。

宁木若额角的冷汗汇聚成大颗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在青灰色的中山装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几次忍不住想去电讯室门口守着,却又强行按捺住。

突然!

“滴滴滴哒哒——滴滴哒——”

隔壁电台接收信号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尖锐!突兀!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宁木若像被电击般猛地站起!

椅子腿在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秦云也瞬间站直了身体,目光如电般射向门口。

秘书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他几步冲到宁木若面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秘...秘书长!西安回电!”

宁木若一把夺过电报纸,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险些扇灭了近旁的烛火。

他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

电文极其简短,只有寥寥十数字,却像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与幻想:

才刚刚发完,那边就回电:

“大雪天气,行军多有不便,请贵部在蓝田驻地,不可擅动!”

电报纸上这短短一行字,墨迹未干,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宁木若的眼底。

秘书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号,以及隔壁电讯室那永无休止、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的“滴滴哒哒”声。

宁木若捏着电文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那薄薄的纸片仿佛重逾千斤。

他紧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死死钉在那“不可擅动”四个字上。

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冰冷的囚笼!

他试图从字缝里看出别样的命令或暗示,但徒劳无功。

西安方面,或者说,杨主任和张少帅,已经用最简洁的方式给他划定了牢笼的边界——蓝田,这座被风雪围困、被泥塑神佛俯瞰的偏僻庵堂,就是他的樊笼。

窗棂被狂风撞得呻吟,细碎的雪粒子寻隙而入,扑打在摇曳的烛火上。

光影在宁木若僵硬的脸上跳动,将他平日的沉稳威严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深陷泥沼的彷徨与惊疑。

烛光将他拉长的身影投射在佛堂斑驳的墙壁上,与那些沉默的泥塑罗汉、金刚的影子重叠、扭曲,仿佛无数双眼睛正从幽冥中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困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冰面上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