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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塬新城合作社议事厅的汽灯嘶嘶作响,明亮得刺眼。

理事长顾长松的指尖划过巨大地图上延安那个小小的圆点,随即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河南那片被灾难染成深褐的辽阔区域上:

“两百万!整整两百万人流离失所!这不是书册上的墨点,是活生生的人命!

眼下,潼关到延安的每一条沟壑,每一道山梁,都躺着饿殍,野狗啃噬尸骨的声响,日夜不停!”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围坐长桌的政府派来的监事们,他们脸上交织着算计、疑虑与恐惧。

“边区要修路,急需劳力和机器;灾民要活命,渴求粮食和药品!

我们秦岭集团手里攥着卡车、药物、硬邦邦的法币,这道桥,为何不架?!”

顾长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人心上。

角落里,乾县副县长、合作社副监事长陈启明脸色煞白,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

“长松兄,百万法币!还有卡车、盘尼西林(青霉素)……这些政府要管控……这是通共!

是泼天大祸!上面追究下来,你我脑袋搬家是小,牵累整个新城……”

“通共?”顾长松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刺陈启明躲闪的眼睛。

“不,启明,这是通人道!通我们自己的血脉!

我是东北人,走过这样的逃难路!”

他猛地展开一份边区传来的加密文书,边缘磨损得厉害,

“你看看这延榆公路上触目惊心的损毁!

药品运不进,伤员拖死在半路!

粮食运不出,前线将士饿着肚子跟鬼子拼刺刀!

人命!都是中国人的人命!

台塬新城已经塞进了二十三万张嘴,已经是极限!

现在延安敞开怀抱愿意接纳剩下的难民

——建一条贯通延安的血脉,救活的是灾民,盘活的是整个西北的物资转运,保住的是无数前线将士的性命!

这笔账,值!”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钱、药、车,秦岭集团出!

你们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一条通道!

就算是秦岭集团求你们了!”

三天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像墨汁般浸泡着宜君县一处废弃的土窑洞。

窑洞里,一点如豆的油灯顽强跳跃着,在斑驳的土壁上投下巨大、摇晃而沉默的投影。

老周,代表陕甘宁边区政府,粗糙如砂砾的手指,缓慢而沉重地抚摸着顾长松带来的物资清单。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盘尼西林、磺胺粉、道奇卡车、蒸汽压路机、搅拌机……

顾长松抬起眼,窑洞里微弱的光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沟壑与坚如磐石的意志:

“法币明面上是一百万,实际折算价值三千万?

这是秦会长和冠盛同志的约定,我知晓。

可人心隔肚皮,这笔钱,如何保证每一文都落到灾民的饭锅里,伤员的伤口上?

黄土高原上的风沙,最擅长掩盖肮脏的交易。”

顾长松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金石之音:

“成立联合监督委员会!

你方,我方,每一张单据,每一笔开销,共同签字画押!

钱粮药品流向,每日张榜公布!阳光之下,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也是给那些睁眼说瞎话的人算一个明账。

但是我们暗中的支援,也会通过这些明面上的通道送出去。”

“好!”老周眼中精光一闪,“盘尼西林和磺胺粉,是顽固派封锁的重中之重!

卡车更是个醒目的庞然大物!”

顾长松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种隐秘的力度:

“这就是秦会长的建议:乾县、淳化县府的‘农用器械’批文已经到手。

青霉素,”他顿了顿,“混在给边区耕牛治疗用的磺胺粉桶里。

明面上只有三辆,剩下的卡车会拆骨卸肉,零件分散藏进运粮、运棉的车队夹层……

咱们蚂蚁搬家,滴水穿石!只要上了路这边我们已经打通关系,那边就请边区同志接应!”

窑洞外,天色由最浓的黑转向一种疲惫的灰蓝。

两只手越过摇动的灯火,紧紧握在了一起

——一只属于精于算计的商人,指关节突出,带着薄茧;另一只属于握惯了枪杆子的军人,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深刻的裂口。

这一握,没有言语,却在破旧的木桌上刻下了一道无形的印记,攥紧了这乱世深渊边缘一线微弱的生机。

“中央首长让我代表边区百姓和组织,郑重感谢秦会长!”

老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震动。

天刚破晓,延川新辟的巨大工地上已如鼎沸。

凛冽寒风阻挡不了生命的奔涌。

张石头被编入土方组,一根沉重的扁担和一对硕大的箩筐塞进他手中。

这沉甸甸的木头压上肩膀的一瞬,他佝偻的腰下意识向下沉了沉,随即又猛地挺直

——一种久违的、踏实的、属于男人的力量感,从冰冷粗糙的扁担渗入他麻木的筋骨。

这重量不再是绝望的枷锁,而是通往活路的凭据!

远处传来钢铁的咆哮。

秦岭集团支援的蒸汽压路机,这个从未见过的新鲜巨物喷吐着滚滚浓烟,在技术员挥舞的红绿旗帜指引下,如同传说中的洪荒巨兽,震耳欲聋地碾过松软的路基。

履带过处,浮土哀嚎着沉降,大地被强行压实,显出坚实平整的骨骼。

张石头咬紧牙关,腮帮肌肉紧绷如岩石,弯腰,铲起满满一担棱角分明的碎石,迈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新翻的黄土,又无比坚定地拔出。

汗水迅速浸透他千疮百孔的破袄,在寒冬清晨蒸腾起稀薄的白汽,滴落在脚下这条正在痛苦分娩的道路上。

工地边缘,由几顶军用帐篷拼凑起的临时医疗站里,光线昏蒙。

护士方静

——台塬新城派来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支小巧的玻璃瓶。

瓶子里,白色的粉末像凝固的月光。

这就是价比黄金的青霉素。

她俯身,借着马灯的光,专注地为一名腿部伤口严重溃烂、散发着腐败腥臭的灾民清创。

磺胺粉被均匀撒在暴露的血肉上,男人一直紧锁如铁疙瘩的眉头,终于微弱地、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方静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目光无意间投向不远处的高坡。

老周和顾长松并肩而立,像两尊沉默的雕塑。

寒风卷起他们的衣角。他们的目光,同样投向脚下这片被汗水、蒸汽与钢铁意志搅动得热气腾腾的工地。

生命的力量,正艰难地穿透死亡的冻土。

“娘!医生说你下午就能出院啦!”

小枣儿脆生生的声音在医疗站门口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小手紧紧拉着鹿秀兰略显虚弱的衣角。

“爹在那边挖大路呢!周伯伯让人给咱家搭了个新帐篷,有门帘挡风!咱……又有家啦!”

“顾先生,你看,”老周布满风霜的手指指向工地,那里,无数个如张石头般佝偻却奋力前行的身影构成了撼动人心的画面。

“他们肩上挑起的,是救命的粮,也是再造山河的路。”

顾长松久久不语,深邃的目光穿过喧嚣的尘土,精准地落在那个奋力挥动铁镐、在一片灰黄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异常执拗的身影上

——张石头正埋头挖掘着冻土,每一次镐头落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顾长松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他们扛起的,是这四万万人……压不垮、折不弯的脊梁!”

当最后一车饱含汗水的碎石被精准地倾倒在路基上,驯服的钢铁巨兽发出最后一声满足的喘息,将这层黑色的肌肤稳稳熨贴在大地之上。

一场没有彩旗招展、没有喧天锣鼓的通车仪式,在延河边沉默地进行。

只有一条刚刚诞生的、蜿蜒如灰色巨蟒的新路,匍匐在苍茫雄浑的山塬之间,无言地宣告着某种坚韧的胜利。

一周后,张石头领到了他一生中从未拥有过的珍宝。

——几张簇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边区流通券。

他粗糙皲裂、布满泥土和老茧的手,在边区合作社那扇小小的木窗外剧烈地颤抖。

他费力地将几张边币递进去,学着这里的称呼,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同、同志……给俺……称一斤小米,再来十粒那个.....台塬新城糖果厂生产的水果糖。”

当那袋饱满、金黄、仿佛凝聚了所有阳光和希望的小米和红色、晶莹、通明糖果终于落入他掌心时,这个饱经磨难的汉子再也支撑不住。

他猛地蹲在合作社冷硬的墙角根,背对着喧嚣的世界,像个孩子般抓起一撮生米,狠狠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

米粒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牙,生涩的淀粉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混着滚烫苦涩的泪水,一股脑被他用力咽下。

眼泪不由的顺着脸颊滑下。

这滋味,是地狱边缘挣扎爬回后的狂喜,是冻土之下种子终于爆裂出的生机!

高高的石桥横跨延河浊流,连接起破碎的山河。

顾长松和老周并肩立于桥心,脚下河水裹挟着岁月的烽烟与泥沙,滚滚东去,不舍昼夜。

“这座桥,该有个名字了。”

老周迎着猎猎山风,眯眼望向桥两端。

顾长松的目光却越过石栏,投向远方山塬深处。

那些曾经麻木绝望的灾民身影,正背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崭新的边区户口文书和用血汗换来的边区票,如蚁群般坚定地散向新的村落和土地。

他们的步子依然沉重,却不再踉跄;他们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眸深处却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活下去,重建家园的火苗。

“就叫‘通途’吧,”顾长松的声音在河风中显得异常清晰而平静,“路通了,人心里的路障,也该拆了。”

许多年后,战火的硝烟早已被和平的雨水冲刷殆尽,唯有“通途桥”依旧沉默地驮载着南来北往的车流人流。

桥头那块历经风雨的石碑上,并未铭刻那段关乎商人、军人、灾民在深渊边缘以血肉相连的秘辛。

只有从黄土高原深处吹来的亘古山风,一遍又一遍,执着地摩挲着冰冷的桥栏与石碑,仿佛在无声地讲述——

讲述那个民族危如累卵的寒冬,讲述那些被朔风卷起的尘沙如何迷蒙了天空,也讲述那些在绝境边缘汇聚而成的、滚烫如岩浆的汗水与勇气。

它们不仅浇筑了一条跨越天堑的生路,更在人心最深的冻土之下,埋下了一条无形的、更为坚韧的“通途”:

关于尊严何以在卑微中挣扎重生,关于生命如何超越立场的藩篱彼此照亮,关于一个民族的脊梁,在最深的黑暗里,是如何被无数双布满老茧的手,一寸寸,重新挺直。

那桥下奔腾不息的河水,便是历史永不褪色的瞳孔,映照着每一个在绝境中未曾放弃托举生命重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