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初春的洛阳城,寒意未褪,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却已悄然落下。
这雪并非记忆里故乡那纯净无瑕的琼英,而是裹挟着浓重煤烟味的、灰扑扑的雪霰,沉沉地压在古老的城垣与匆忙行人的肩头。
火车站月台上,蒸汽机车的嘶鸣与人群的喧嚣交织,空气里弥漫着煤渣、汗水和一种名为“战时”的紧张气息。
秦云,一身挺括的上校军装,帽檐压得很低,目光穿透纷扬的灰雪,紧紧锁定在缓缓停靠的列车上。
在黑石崖兵工厂的建设工地上他收到了27师110旅陈昌明的电报,说他准备回家乡了。
如果可以约他在洛阳火车站见一面。
所以他匆匆地赶来了。
车门开启,人流涌动。
终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了——陈昌明。
他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
曾经叱咤疆场的110旅旅长,此刻卸下了戎装,一身深灰色的便服显得格外肃穆。
最刺眼的,是他右裤管下那截崭新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假肢。
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轻微的、与月台石砖碰撞的异样声响,敲打着秦云的心。
然而,那脊梁,却如同中条山最坚硬的岩石,挺得笔直,仿佛那失去的右腿从未动摇过他作为军人的风骨。
时间被拉回那个充满松脂与血腥味的1940年5月。
日军调集了五个师团和两个山炮旅团从长治、兰封向中条山发起最后的猛攻,试图从那里打通向晋南、晋中反攻的突破口。
翼城的山风,凌厉如刀,带着新发的松针特有的辛辣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战士们早已被汗水、泥浆浸透的衣领,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陈昌明蜷身蹲在依山而掘的前沿指挥所里,这与其说是工事,不如说是一个勉强能容身的石穴。
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硝烟、血腥和人体散发的疲惫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突然,一阵低沉而持续的轰鸣从远方滚来,不是雷鸣,却比雷鸣更令人心悸。
大地在微微颤抖,头顶的碎石簌簌落下。
那是日军第41师团的105毫米重炮群,正以毁灭性的力量,一遍又一遍地犁耙着110旅在绛翼咽喉——大石头沟仓促构筑的最后防线。
每一次爆炸,都像是巨人沉重的脚步,踏在每一个守军紧绷的神经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旅座!鬼子……鬼子上来了!摸得真他妈快!”
通信兵小麻像一只受惊的狸猫,猛地从硝烟弥漫的入口处滚了进来,声音嘶哑急促,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
他年轻的脸庞沾满黑灰,前襟更是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渍染得一片狼藉。
“三连长让……让俺赶紧报告!
鬼子尖兵……刺刀尖都快戳到咱们第一道胸墙的墙根儿底下了!
人数太多了,黑压压一片!”
“知道了!”
陈昌明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放在手边的、枪身磨得锃亮的驳壳枪,咔哒一声顶上火。
他猛地起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爆发力,像一头被激怒的受伤雄狮,毫不犹豫地冲出了低矮的工事口。
外面,景象如同地狱的切片。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在破碎的山林间缭绕。
士兵们正在做最后的战斗准备,几个精瘦的汉子正用尽全身力气,将仅存的一箱手榴弹,连推带滚地送往前沿阵地。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早已被战火熏染得如同锅底,只剩下眼白和偶尔露出的牙齿还带着一点亮色。
汗水混合着泥土,在他们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士兵,一边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弹药箱,一边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嘶哑的咒骂:
“狗日的东洋兵!老子在这鬼石头缝里都蹲了三天三夜了!
啃石头喝露水,倒要看看,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的炮弹硬,还是老子的命硬!谁能熬过谁!”
这粗粝的吼声,在炮火的间隙里回荡,带着绝望中的一丝狠厉,竟成了此刻最提振士气的战歌。
大石头沟,名副其实。
绛县通往翼城的咽喉要道,被两座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峰紧紧扼住。
两山之间,唯有一条蜿蜒曲折、仅容两三人并行的羊肠小道贯穿南北,是日军西进的必经之路,也是110旅赖以迟滞强敌、掩护主力转移的最后屏障。
陈昌明带的110旅是以当初的三营为底子的,他们将他在秦云那里学到的特种作战与防御工事构筑的精髓,毫无保留地传承了下来,并在110旅的每一寸阵地上刻下了烙印。
此刻,在这绝地之中,这些知识化作了三道血肉与智慧铸就的死亡阶梯:
小道入口及两侧缓坡,密密麻麻插满了手臂粗细、顶端削得尖锐如矛的竹签,深深嵌入土中,再缠绕上数层带着倒刺的铁丝网。
日军的每一次冲击,都必须先用血肉之躯趟过这片无声的陷阱,每一步都可能带来穿刺的剧痛和行动的严重迟滞,成为后方火力的活靶子。
穿过荆棘阵,是一段角度陡峭、碎石遍布的上坡路。
陈昌明将旅里最后的宝贵地雷,巧妙地布设在这片区域。
绊发雷藏在乱石之下,压发雷埋在被刻意松动的土层里。
看似可以冲锋的道路,每一步都踏在死神的门坎上。
爆炸的轰鸣和残肢断臂,是这道防线最直接的战果。
最后的核心,便是依托山体天然巨石,用人力肩扛手垒,以最快速度筑起的这道齐胸高的石墙——胸墙。
它构成了最后的射击阵地和肉搏依托。
士兵们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用步枪、手榴弹、大刀和刺刀,与冲上来的日军进行着最原始、最残酷的厮杀。
此刻,这道沾满血污的石墙,正承受着敌人刺刀最直接的威胁。
自5月7日拂晓,日军两个师团如潮水般猛扑过来,陈昌明和他伤痕累累的110旅残部,就用这简陋而致命的三道防线,像一颗嵌入敌人咽喉的顽石,死死地卡在大石头沟,已经整整鏖战了七个昼夜。
七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泡在鲜血、硝烟和钢铁的碰撞声中,都在透支着生命最后的韧劲。
疲惫已深入骨髓,弹药几近枯竭,但身后是更广大的国土和需要时间转移的兄弟部队。
他们,退无可退。
陈昌明冲出工事,凛冽的山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扑面而来。
驳壳枪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下方如蚁群般涌上、刺刀寒光闪烁的日军士兵。
他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战场,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幸存的战士们耳边炸响:
“弟兄们——!稳住!瞄准了打!让这些狗日的知道,咱们110旅的骨头,比他娘的石头还硬!
人在,阵地在!给我——打!!”
日军的重炮群仿佛不知疲倦,炮弹如同泼水般倾泻在110旅据守的大石头沟阵地上。
山摇地动,碎石横飞,浓烟遮天蔽日。
然而,得益于陈昌明严格遵循秦云在南京所授工事构筑精髓——深挖、加固、依托山体、分散配置——这些依托天然石缝和巧妙加固的掩体、猫耳洞,竟在如此狂暴的炮火覆盖下,奇迹般地保存了相当一部分有生力量。
炮弹砸在坚硬的岩层上,爆炸的冲击波大部分被吸收或偏转,工事的主体结构并未被彻底摧毁。
士兵们蜷缩在各自的掩蔽部里,忍受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呛人的硝烟,虽然被震得口鼻出血、头晕眼花,但大部分人的性命暂时得以保全。
炮火,未能伤及这支顽强部队的最后的筋骨。
“打!”
陈昌明嘶哑的吼声穿透炮火的间隙,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
早已在胸墙后等待多时的士兵们,奋力将手中攥得发烫的手榴弹成片地投掷出去!无数黑点划破硝烟弥漫的天空,如同致命的冰雹,狠狠砸向正趁着炮火延伸、嚎叫着向上攀爬的日军冲锋队形。
轰!轰!轰!轰——!
连串的爆炸在狭窄的山坡上猛烈绽放,火光瞬间吞噬了最前沿的日军。
碎裂的土石、断裂的肢体、扭曲的枪支被高高抛起。
在刺眼的闪光中,清晰可见涂着暗绿漆的日军钢盔,像被踢翻的葫芦,骨碌碌地滚下陡坡。
凄厉的惨嚎声不再是单一的哀鸣,而是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浪,猛烈地撞击在两侧陡峭的石壁上,又被无情地反弹回来,在山谷间反复回荡、叠加,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混响。
“杀——!”
三连长阿错有色,这个皮肤黝黑、骨架粗壮的彝族汉子,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的杀意。
他如同猎豹般从掩体后跃出,手中紧握着一柄厚背大砍刀。
这刀法,是他在凤翔整训时,跟一位身经百战的西北军老兵苦学来的“破锋八刀”,刚猛无俦,专破刺刀。
此刻,刀光如匹练般闪过,带着破风的锐啸,精准地劈开一名挺刺而来的日军士兵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瞬间染红了他布满硝烟和尘土的脸庞。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对着眼前惊恐的敌人和山下如潮的攻势,发出震天的怒吼:
“狗日的东洋鬼子!
爷爷在这鬼地方等你们等了六七天了!来啊!”
这吼声,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懑和决死的凶悍。
然而,日军的攻势如同被激怒的海潮,一波猛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似乎完全不计伤亡,后续梯队踏着同伴的尸体和残肢,在军官疯狂的督战下,持续不断地向上涌来。
陈昌明紧攥着手中的望远镜,镜片上沾着泥点和血渍。
他透过弥漫的硝烟,清晰地看到对面山头上,日军第41师团的一名联队长(肩章清晰可见),正挥舞着闪亮的指挥刀,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紧接着,更为恐怖的一幕发生了:调整好射界的日军山炮群,竟开始了前所未有、丧心病狂的“徐进弹幕”射击!
炮弹不再是覆盖整个阵地,而是像一堵移动的、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死亡之墙,紧贴着日军冲锋部队的前锋,以极小的安全距离,一层层、一排排地向着110旅的第三道防线——那道象征最后希望的胸墙——碾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