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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皇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一种混杂着焦木、尘土和隐约血腥的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接管与清理的工作千头万绪,林庆云带着一队由原天工院学徒和部分投诚工部吏员组成的人手,正逐一清点、查封工部所属的各处库房与作坊。

他们来到一处位于皇城边缘,紧邻着废弃旧库的工部附属作坊区。这里显然经历了激烈的争夺,半堵围墙已然坍塌,露出里面烧得只剩骨架的屋梁和遍地碎瓦断砖。几只乌鸦在焦黑的椽子上驻足,发出沙哑的啼鸣。

“林主事,这边是存放杂项旧器和部分待修仪仗的工坊,损毁严重,怕是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一名脸上还带着烟灰痕迹的工部老吏小心翼翼地禀报。

林庆云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残垣断壁,扫视着这片废墟。他习惯于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废弃中发掘可能。师父张明远曾言,智慧的闪光有时就藏于被人忽视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极有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夹杂在风声和远处的嘈杂人声中,传入他耳中。

那声音并非随意敲打,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像是匠人在进行精细的校准。他抬手止住身后众人的脚步,独自循声走去。

绕过一堆倾颓的梁柱,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在一片相对完整的屋檐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布裙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堆复杂的木质和金属零件。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身形纤细,乌黑的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颈侧。

她面前,是一架半人多高、结构极其精巧的水力驱动磨具模型,虽然多处破损,连杆断裂,齿轮错位,但主体框架尚存。而她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锤、锉刀和几段粗细不一的铜丝,正极其熟练地修复着一个精巧的联动装置。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次敲击,每一次弯折,都恰到好处,仿佛那复杂的机械结构早已在她心中完整呈现,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其从脑海中复现于手下。

林庆云屏住呼吸,静静看了片刻。他认得这模型,是工部档案中曾有记载的“水转连磨”简化雏形,结构繁复,对齿轮啮合与传动精度要求极高,寻常工匠即便对照图纸也未必能顺利组装,更遑论在缺少工具和材料的废墟中进行修复。

这女子,不仅识得此物,更能凭肉眼和手感,近乎完美地校正已然变形的齿轮,用最简陋的材料临时替代缺失的部件。其展现出的对机械结构的深刻理解与近乎本能的计算能力,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工匠,甚至不亚于天工院里那些专精机巧的资深匠师。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脚下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瓦片,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那女子如同受惊的鹿,猛地回头。

那是一张算不得绝色,却异常清秀干净的脸庞。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鼻梁挺秀,唇色很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因为警惕而微微睁大,眼神锐利如针,带着一种与这年龄和处境不符的冷静与审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庆云身上的天工院袍服和腰牌,警惕之色未消,反而更浓了几分。

林庆云压下心中的惊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姑娘,打扰了。在下林庆云,奉命清查此地。敢问姑娘是……?”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站起身,手中仍握着那把小锤,姿态看似柔弱,却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她沉默地打量了林庆云片刻,才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些许沙哑:“民女苏婉清。家父原是工部虞衡清吏司下的一名微末小吏,已于去岁病故。民女……略通些家传的微末技艺,见这先人心血之作毁于战火,心有不忍,故而尝试修复。”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明初匠户制度森严,技艺家传是常态。但林庆云心中的波澜却未能平息。虞衡清吏司的小吏之女?这等技艺,岂是“微末”二字可以形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架正在被修复的模型上,尤其是那几个被她巧妙校正并临时固定的齿轮组。“苏姑娘过谦了。此‘水转连磨’模型,结构精妙,齿轮啮合需分毫不能有差。姑娘能在如此境况下着手修复,眼力与手法,实为我生平仅见。”

苏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作品,眼神微微波动,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戒备。“大人谬赞。不过是依循旧理,按部就班而已。”她顿了顿,补充道,“家父在世时,常教导,器物之理,在于顺势而为,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

“知其所以然……”林庆云低声重复了一遍,心中震动更深。这简简单单五个字,正是师父张明远所倡导的“格物”精神的核心!多少工匠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知其然”的模仿阶段,而此女年纪轻轻,竟能有此见识?

他看着苏婉清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机巧结构的墨色眼眸,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此女,绝非寻常匠户之女。她的身上,有一种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专注于“理”与“效率”的光芒。

或许,在这片象征着旧秩序崩塌的瓦砾之中,他找到的,并非只是一件濒危的机械模型,而是一颗蒙尘的、足以照亮前路的……奇异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