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燕王府谨身殿内,灯火通明,暖意融泄,与外间凛冽的寒气判若两个世界。一场为天工院,尤其是为百草阁“醉仙散”大功告成而设的庆功宴,正在此处举行。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朱棣难得地卸下了几分平日的威严肃穆,端坐主位,虽因腿疾仍坐于轮椅,但眉宇间舒展,显然心情颇佳。姚广孝陪坐一侧,手持茶盏,目光平和地扫过殿内众人。朱高煦亦在席间,他神色如常,与身旁将领交谈,只是那笑意偶尔略显僵硬,不达眼底。
今夜的主角,无疑是林庆云及其核心团队成员。他们换上了较为体面的衣衫,但常年与试剂、炉火为伴的痕迹,依旧隐约可辨。陈五等人何曾经历过如此场面,面对满案珍馐和金樽美酒,颇有些手足无措,只知跟着林庆云的动作,向王爷和诸位大人敬酒。
“林卿,”朱棣举杯,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醉仙散’之功,活人无数,提振军心,于国于民,善莫大焉。朕,敬你,亦敬百草阁诸位辛劳之功臣。”
林庆云连忙率众起身,躬身行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乃臣等本分,不敢居功。全赖王爷信重,姚师扶持,苏主事鼎力相助,方有今日微末之成。”
苏婉清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深蓝工装,在一片锦绣官袍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只是微微举杯示意,并未多言。马和立于她身后,看着眼前盛宴,心中却激荡着那幅“北平级”巡防舰的蓝图,目光灼灼。
朱高煦也按礼制敬了酒,言词得体,称赞“醉仙散”确为军中福音。只是那“福音”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别样意味。
气氛逐渐热烈。几位与林庆云相熟的文官,以及太医院的太医们,纷纷上前道贺,言辞间不乏溢美之词。称其“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仁术”。林庆云一一谦逊回应,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盛誉冲昏头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暖意更盛,不少人面泛红光,言谈也更为随意起来。都在畅想着“醉仙散”普及之后,军中伤患将得到何等妥善的救治,北平军心士气又将攀升至何等地步。仿佛一条康庄大道,已铺陈于眼前。
就在这一片乐观与欢庆达到顶峰之际,林庆云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起身,走到殿中,对着朱棣及在场众人,深深一揖。
“王爷,诸位大人,”他的声音清晰,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喧哗,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今日盛宴,庆云感激不尽。‘醉仙散’能有所成,解士卒之苦,实乃幸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静而审慎:“然,恰因此药关系万千性命,庆云心中,实有隐忧,不敢不陈。”
欢庆的气氛为之一滞。朱棣目光微动,示意他继续。朱高煦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似乎早有所料。
“诸位皆知,‘醉仙散’之前,我北平军中,已有青霉素之应用,于防治伤口溃烂,功不可没。”林庆云继续说道,“然,近数月来,太医院与百草阁接治伤患之中,已发现三例,其伤口感染之菌,竟对青霉素全然无感,药石罔效。虽经竭力救治,终有一人……不治身亡。”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青霉素失效?这可是军中防治感染的王牌!
“庆云反复查验,此非药品质劣,亦非用法有误。”林庆云的声音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冷静,“依据先师手稿所载之理推演,此现象,或可称之为‘抗药之性’。简言之,乃某些微渺菌物,于反复接触药物之后,自身竟生变异,其后代子孙,便不再惧于此药之力。”
他环视众人,目光凝重:“此例虽少,然警钟已鸣!‘醉仙散’今日有效,焉知他日,不会有某些痛觉之路径,亦生出‘耐受’之变?天地万物,变化无穷,我辈格物所知,不过沧海一粟。今日之成,绝非一劳永逸之终点,恰是探索更深、更广未知之起点。科学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因一时之功而沾沾自喜,裹足不前,恐今日之‘活人药’,亦会沦为明日之‘无用方’。”
他再次躬身:“故,庆云恳请王爷与诸位大人,万不可因‘醉仙散’之成而松懈。于医药,需持续探究,防微杜渐;于格物诸学,更需兼容并蓄,孜孜以求。前路漫漫,永无止境!”
一番话语,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整个谨身殿瞬间安静下来。欢庆的热浪被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反思骤然压下。有人沉思,有人惊愕,也有人不以为然。
朱棣凝视着殿中那位在一片赞颂声中,独自保持着清醒与忧思的年轻臣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赞赏。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寂静:
“林卿所言,老成谋国,朕,深以为然。”
庆功的盛宴,最终在这份关于永恒探索与未知风险的警示中,落下了帷幕。美酒的甘醇尚未散尽,反思的余韵已悄然蔓延。林庆云以其超越一时成功的远见,再次证明,他不仅仅是一位成功的发明家,更是一位真正的科学道路上的守望者。而这声警钟,也预示着天工院未来的征程,将永无坦途,唯有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