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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深秋,已有肃杀之气。但燕王府的承运殿内,气氛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加凝重、复杂。

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殿内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孔。这里不再是往日藩王麾下文武分明、等级森严的议事场景。身着绯袍、青袍的文官,披甲按剑的武将,穿着粗布短衫却洗得发白、手指关节粗大的工匠头领,乃至几位虽穿着绸缎却难掩风尘之色的商贾代表,竟同处一殿。

他们按照抽签决定的座次,散坐在临时摆放的榆木圈椅上,彼此间目光交错,有好奇,有审视,更有难以言喻的局促与戒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朱棣端坐于上首的轮椅上,身下铺着一张完整的黑熊皮。他半身覆着厚重的毛毯,面色在炉火的明暗间显得有些晦涩难明。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将每一份不安、每一次无声的交锋都尽收眼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让这些“庶民”与勋贵同席,是他亲自拍板定下的事,但真当这一幕呈现在眼前,那股源于血脉、深植骨髓的帝王本能,依旧在他胸腔内冲撞。君尊臣卑,士农工商,千年铁律,今日竟在他朱棣的殿上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

侍立在他身侧的姚广孝,依旧是那身黑色僧衣,眼帘低垂,仿佛入定。唯有偶尔抬眼时,那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才显露出他正以全副心神掌控着殿内的气流。

林庆云坐在朱棣左下首不远的位置。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身,比周围的武将文臣简朴许多,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在一个坐在工匠代表后排的年轻身影上微微停留——那是石磊,石老三的儿子,也是他“格物启蒙堂”中最具灵性的学生之一。少年此刻正竭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的拳头和发亮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林庆云心中微动,这或许就是师父所说的,“种子”破土而出的时刻。

会议由姚广孝主持开场,言简意赅,只道今日所议,乃北平存续发展之大计,望诸位贤达,摒弃成见,畅所欲言。

起初,议题围绕着如何进一步开发新纳的草原之地,并加快盐铁自给以应对南方封锁。武将们主张将归附的蒙古部众编为骑兵,语气铿锵;文官们则建议在草原设立羁縻卫所,加征皮毛税赋。殿内气氛尚算正常,仍是熟悉的文武奏对格局。

直到那位名叫石老三的工匠头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是天工院下属兵器局的大匠,负责新式手铳的撞针打磨。

“殿……殿下,诸位大人,”石老三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小人……小人有话要说。”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于此。一些文官微微蹙眉,似嫌其粗鄙。

“讲。”朱棣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得了准许,石老三深吸一口气,话语流畅了些:“是关于新铳的撞针。图纸是好,但用的南边来的精钢,如今断了来源,咱们用本地精铁替代,韧劲不足,十支里要裂开三四支,废料太多,也……也容易伤着试铳的弟兄。”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小人琢磨着,是不是能改一改热处理的法子?咱们的铁,杂质多,得用‘退火’慢冷,再‘淬火’急冷,或许能增些韧性。但这需要多建两座回火窑,耗时耗料,之前报上去,工房的书吏说……说不合规制,给驳回了。”

他话音刚落,工房的一名主事便站了起来,面色不豫:“石匠头,规制乃祖制所定,岂能轻易更改?建窑之事,所费不赀,如今府库艰难,当以大局为重。尔等工匠,照图制作便是,何须妄议法度?”

“照图制作?”石老三的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图上的东西,没有合适的料,它就是做不出来!大人,前线将士的性命,难道不如‘规制’重要吗?那些裂开的撞针,都是咱们弟兄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心血,也是钱粮啊!”

“你!”那工房主事气得胡子微颤。

“王主事,”一位姓周的布商代表此时也站了起来,他先是对朱棣和各位大人团团一揖,才谨慎开口,“小人斗胆插一句。若是新铳能早日量产,装备大军,咱们行商北去草原、东往朝鲜、日本,交易皮毛、人参、硫磺,也能多几分底气,商税自然也能多缴。建窑所费,或许……或许能从增收的商税里抵补?若能定下章程,我们几家商号,或可先垫付部分……”

“商人逐利,岂可干预军工大事!”另一位清流文官立刻出声反驳。

殿内顿时嘈杂起来。武将们关心军备,大多支持石老三;文官们则分为两派,一派坚持制度不可轻动,一派则认为可酌情变通;商贾们窃窃私语,计算着利弊;其他工匠代表也纷纷开口,诉说各自领域遇到的类似难题。后排的石磊听得目不转睛,手下飞快地用炭笔在小木板上记录着要点,这是他跟随林庆云养成的习惯。

声音越来越高,争执越来越烈,原本无形的等级隔阂,在这关乎实际利益的辩论中被撞得粉碎。承运殿,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市集,或者说,一个……前所未有的议事场。

朱棣沉默地听着,看着。他看到那粗手粗脚的工匠,竟敢当面顶撞朝廷命官;看到那满身铜臭的商人,竟敢议论军国大事;看到那些平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臣属,此刻为了各自的道理争得面红耳赤。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成何体统! 这四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他是燕王,是这里的绝对主宰,理应一言而决,让所有这些嘈杂立刻平息。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握住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扫到了身旁的林庆云。年轻的医官,不,如今是百草阁主事、天工院核心之一,正静静地注视着这场纷争,眼神中没有惊乱,反而有一种……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理解。那眼神,让朱棣莫名地想起了张明远。那个带来火种,也带来无尽麻烦的穿越者。

“殿下,” 姚广孝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适时响起,微不可闻,“此乃‘集思’之始,虽喧闹,却可见真问题,真办法。”

朱棣深吸一口气,将那口即将喷薄而出的帝王之怒强行压下。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北伐时因兵器粗劣而枉死的士卒,是南方朝廷步步紧逼的封锁,是张明远曾说过的“专业之事,当问专业之人”,是林庆云描绘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蓝图。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沉的冷静。

“够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这位掌握他们生死的藩王,等待着他的裁决——是重申威严,维护旧序,还是……

朱棣的目光落在石老三身上:“石匠头,依你之见,建回火窑,需几日?所费几何?建成后,撞针成品率能提升几成?”

石老三一愣,随即激动地掰着手指头计算起来,虽言语朴拙,却数据详实。

他又看向那布商代表:“周东家,垫付之议,细节如何?商号可能立下军令状?”

周姓商人连忙躬身,条理清晰地陈述起融资与回报的计划。

最后,他看向那工房主事和反驳的文官:“规制是为成事而定,若事不能成,规制便是枷锁。你二人,会同沈炼将军,根据石匠头与周东家所言,三日内,给本王一个明确的章程。可行,便立刻去办;不可行,也需说出道理。”

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要求他们基于事实和数据,拿出具体的方案。这不是独裁的裁决,而是引导下的决策。

殿内众人,无论是工匠、商贾,还是文武官员,都怔住了。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议事规则,似乎在燕王这冷静的安排中,悄然诞生。

朱棣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远比纵马奔驰百里更为耗神。他摆了摆手,示意会议继续。

接下来的议题,是关于如何利用新纳草原的牧场和安置因战乱南逃的流民。有了前面的例子,发言更加踊跃,也更注重实际。林庆云在这一议题上提出了以工代赈、组织流民北上垦殖牧马的综合计划,条理清晰,数据支撑有力,引得众人频频颔首。他已不再是那个只懂得药性医理的太医弟子,他的视野,已然覆盖了民生、经济与边疆治理。

会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姚广孝宣布散会时,许多人仍觉意犹未尽。石磊随着父亲起身,看向林庆云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崇敬与向往。

人群渐渐散去,殿内只剩下朱棣、姚广孝和林庆云,以及几名贴身侍卫。炉火已然微弱,空旷的大殿更显清冷。

朱棣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殿门的方向,望着那些刚刚离去的身影所代表的、复杂而鲜活的力量。

“庆云,”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看到刚才的场景,你有何感想?”

林庆云上前一步,沉默片刻,轻声道:“回殿下,有些混乱,但……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朱棣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起一个复杂的弧度,“是啊,生机勃勃。像野草,不顾礼仪尊卑,只顾拼命生长。”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可本王自幼所学,便是如何修剪这野草,使其合乎礼法,成其园林。”

他转动轮椅,直面林庆云,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今日,本王亲自放任了这野草生长。告诉本王,张先生所言的‘新世界’,便是要摧毁这延续千年的‘园林’之景吗?”

殿内烛火摇曳,将朱棣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庞大,却因轮椅的束缚,显出一种矛盾的脆弱与孤独。

林庆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他知道,这才是贤能会议背后,真正需要面对的惊涛骇浪——一位雄主内心,新旧灵魂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