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敬叹了口气,将桌案上的账册细心收好。
既然县尊不愿意配合,到时候只好想办法由他来应对朝廷的核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这种活儿正是他作为腹心肱骨应该干的。
没等他收拾完,外面传来陈善跟别人谈话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十分耳熟。
娄敬立刻放下手中的账册,凑在门缝里向外观望。
“妻兄怎么找来了这里,我正要出门呢。”
“哦,今早乔松已经把书信送了出去,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扶苏用安慰的语气说:“短则十天,长则月余,家父定有音信传来。”
陈善拱拱手:“有劳老妇公,小婿给他添麻烦了。”
扶苏客气地说:“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呃……有件事乔松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善爽快地应道:“方才不还是一家人吗?怎么此时又见外了。”
扶苏笑了笑:“乔松在来的路上听到百姓都在谈论皮革涨价的事,还说工坊那边出了大事故。”
陈善淡淡点头:“有这么回事。”
“不光皮革会涨,铁器会涨得更凶更猛。”
“妻兄若是手头宽裕,可以提前囤积一些,赚些日常花用还是没问题的。”
“胡人时常背地里骂我,说西河县操控货易交换,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这回我不卖了,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扶苏马上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妹婿,你该不会是……”
“月氏国的使节等着我呢,修德先去了。”
陈善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显然心中藏着防备。
扶苏把嘴巴的话咽了回去,独自陷入沉思。
马帮、马匪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在塞外荒凉的原野上,二者的身份时常互换。
陈善这伙人不愧是凶悍的马匪出身,察觉到风头不对,没想着如何蛰伏隐忍,反而加快打造兵甲准备和朝廷正面对抗。
不除此祸患,西北永无宁日!
娄敬一直在门缝里窥视着扶苏的动向,直到对方转身离去后才冷哼一声,继续忙着整理账本。
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一旦被我发现你意图对县尊不利,豁出这条命娄某也要除了你!
——
工业区,货场。
数百名力夫或肩扛或手抬,来回穿梭在库房和车队之间,将物资整齐地码放在车上。
乌孙人弃国而逃,远征联军并没有抢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粮食、牲口可以通过月氏国补给,但某些军中所需唯有西河县才能提供。
月氏此番遣使前来,一是承运辎重,二是重新商议分赃。
毕竟牵头人是陈善,而今战事进展不顺,早先许诺的好处落空了一大半。
总不能让月氏白白出钱出力吧?
砰!
哗啦啦。
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吸引了监工的注意。
两名力夫抬着横杠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断裂的麻绳和散落的货物不知所措。
“是饴糖!”
核桃大小的糖球滚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多了股香甜诱人的气息。
某个力夫捡起脚边的糖球,稍微用袖子蹭了蹭,擦去表面的黄土就塞进嘴里。
“好甜!”
他幸福满足的神色像是按下了某种开关,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扑在地上你争我抢地捡食糖球。
哪怕嘴里塞得鼓鼓的,也要藏在怀里或是袖中。
“狗娘养的!”
“你们这些讨打的货,反了天了!”
啪!
监工抡圆了皮鞭,带着呼呼风声恶狠狠地抽下。
“啊——”
力夫连滚带爬,四散而逃。
有人被抽得皮开肉绽,连好不容易抢来的糖球都从嘴里掉了出来。
“别跑!”
“把捡到的东西交回来!”
监工提着鞭子追之不及,气呼呼地返回原地。
“你们两个干什么吃的?”
“这一箱子饴糖够买你们的命了!”
“尔等拿什么来赔?”
两名力夫面无人色,嘴唇颤抖着说:“是绳子,绳子断了。不关我们的事呀!”
监工勃然大怒:“还敢顶嘴!”
“我让你不关……”
他猛地抬起胳膊,却不防手腕处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握住。
“哎,为什么鞭打力夫?”
监工转过头去张嘴就要骂人,直到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瞬间变了脸色。
“县尊。”
“他们……他们把货物摔了,一箱饴糖全洒在地上。”
“小的气不过,才责罚二人。”
陈善朝着地面瞥了一眼,弯腰捡起一枚糖球塞进嘴里。
“嗯,味道不错。”
“挺甜的。”
他满不在乎地说:“洒了就洒了嘛,又不是不能吃。”
监工急切地补充道:“可那些人刚才还抢去了不少,县尊您一定要明察,这可是运往乌孙国的辎重啊!”
陈善未作表示,目光打量着两个惊惶万分的力夫。
他们身上有着明显的胡人特征,多半是在册的奴隶。
“饴糖好吃吗?”
陈善微笑着问。
二人眼神茫然,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该不会你们俩还没吃过吧?”
这下子两名力夫争先恐后地辩解:“我们没拿,是别人抢的。”
“是麻绳断了,不是我们失手!”
陈善淡淡地哦了一声,俯下身抓了两把糖球递向对方。
“拿去尝尝。”
“西河县的规矩就是见者有份。”
“既然麻绳断了让它洒落出来,那就该你们今日有口福。”
他转头大声喊道:“还有谁没吃过饴糖的,都过来抓一把!”
“这是本县的赏赐,不要白不要!”
力夫们犹豫一会儿之后,纷纷放下手中的货物跑了过来。
“每人两个吧,给后面的人留一些。”
“最后剩下的你们自己分。”
西河县的奴隶也是有岁赐的,只要在这里待满一年,每个奴隶都领过陈善的赏赐。
故此他的大方之举没有引起任何担忧,全都把它当成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县尊,您这样……小的怕他们吃腥了嘴,以后难免管不住手脚。”
监工在旁边提醒道。
陈善无所谓的说:“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哪有管不住的道理。”
“你信不信,今天若不是本县赏赐了两块饴糖,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人活一世,哪能全是苦,没有一点甜呢?”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陈县尊说的好。”
“我们化外之民过得实在太苦了!”
“若不是北地出了您这样的英雄豪杰,这样的苦日子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