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斗殴致死案，因“刑名格物检验所”一份倾向意外的结论，瞬间成为了朝野上下瞩目的焦点。苦主家倚仗权势，联合部分御史，对检验所发起了猛烈抨击，要求严惩“妄断案情、混淆视听”的检验员，并取缔这“不伦不类”的衙门。
压力之下，皇帝下旨，此案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同审理，公开质证。这已远超案件本身，俨然成了新旧司法理念的角力场。
公堂之上，气氛凝重。主审官乃刑部尚书，左右分坐都察院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旁听席上，各方势力云集，有支持林凡的年轻官员，有冷眼旁观的守旧派，更有无数双来自士林民间的眼睛。
苦主家聘请的讼师，乃京城名嘴，擅长以情动人，引经据典。他慷慨陈词，痛斥检验所“以冰冷器测，妄度人情事理”，指责其结论为凶手开脱，罔顾死者冤屈。
“诸位大人！”讼师声泪俱下，“难道这区区几张画满线条的图纸，几行不知所云的数字，就能掩盖血淋淋的事实吗？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白死吗？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轮到检验所陈述。年轻的王睿深吸一口气，捧着厚厚的检验文书和物证箱，稳步走上公堂。他穿着朴素的从九品官服，在满堂朱紫大员面前，显得格外青涩，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他没有直接反驳讼师的情绪渲染，而是面向主审官，沉静开口：“诸位大人，检验所之职责，非是断案，乃是‘格物’，即为查明物证本身所呈现之客观事实。”
他首先展示了从死者后脑衣物上提取的微量石屑，与现场石阶的材质进行比对，确认一致。
接着，他挂出了一幅精心绘制的现场受力分析图，依据几何原理和力学知识，清晰标注出死者倒地的角度、力度，与石阶棱角的碰撞点。
“根据图示与计算，若为正面猛力推搡，着力点与倒地轨迹应如红线所示，与死者衣物破损痕迹及目击者描述的倒地姿态，皆不相符。而若为自身失足后仰，其轨迹与痕迹，则与蓝线所示及现有物证高度吻合。”
他又呈上根据衣物磨损痕迹复原的碰撞模拟泥塑，直观展示了两种情况下截然不同的痕迹特征。
整个陈述过程，王睿语气平稳，逻辑严密，全程以物证、数据、图形说话，未有一句涉及对涉案人员动机的揣测。
“荒谬！”苦主家讼师打断道，“依你之言，莫非是死者自己故意寻死不成？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王睿不卑不亢：“在下只陈述物证呈现之事实。至于死者为何失足，是惊慌、是酒醉、还是地面湿滑，此乃诸位大人需综合口供、人情予以裁断之事。检验所之结论，仅能证明：现有物证，不支持故意猛力推搡致死的推断。”
都察院左都御史忽然开口，语气犀利：“王检验，你口口声声物证、数据，然人心诡谲，世事复杂，岂是区区图纸数字所能穷尽？若凶手心思缜密，伪造现场，你这器测之法，岂非正中其下怀，成为帮凶？”
这个问题极为尖锐，直指科学证据的局限性。
王睿沉吟片刻，坦然道：“左都御史大人明鉴。器测之法，确有局限，无法窥测人心。然其价值，在于设立一道‘客观之槛’。它能证实或证伪某些物理事实。若凶手能伪造出连格物检验都无法识破的现场，那此人之心思与能力，已非常理可度，更需诸位大人明察秋毫。检验所之存在，非是取代诸位大人之明断，而是为其提供多一重，更为坚实的参照。”
王睿的沉着与严谨，给主审官们留下了深刻印象。随后，三法司重新传唤目击者，分开严加询问，发现数名指认“故意推搡”的证人，其证词在细节上前后矛盾，破绽百出。而多数中立的目击者，其描述则与检验所的结论更为接近。
最终，在确凿的物证与漏洞百出的伪证面前，真相水落石出。确系意外失足，苦主家为泄愤及索取巨额赔偿，买通证人，诬告对方。
案件宣判，还了被告一个清白。那名险些蒙冤的纨绔子弟及其家族，对检验所感激涕零。
这场备受瞩目的公堂质证，虽未直接宣示“器测”的胜利，却以其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和最终被验证的正确性，沉重打击了保守派的攻势。
许多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官员，首次直观感受到，这种“格物检验”并非奇技淫巧，而是严谨可靠的辅助工具。
刑名格物检验所”自此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开始有更多地方官员，在遇到疑难案件时，主动将物证送检。
即便是高拱，在私下里也对门生感叹：“此番观之，其法虽新，其理却正。于纷纭众口之中，能另辟一径以求真，未必不是好事。”
事后，林凡在值房单独召见了王睿。
“今日堂上，应对得宜。”林凡嘉许道，“不卑不亢，据理而言，重在陈述事实，而非争强斗胜，很好。”
王睿躬身：“皆是阁老教导，与大学堂师长栽培之功。”
“经此一役，检验所算是立住了。”林凡目光深远，“然切记，司法之根本，仍在人心与律法。格物检验，是为求‘真’，而律法裁决，需在‘真’的基础上，权衡‘善’与‘公’。尔等日后行事，当时时秉持此心，不可因技而骄，忘了根本。”
“下官谨记阁老教诲！”
夜色中，林凡与宸亲王朱载堃小酌。
“听说今日你那检验所的小子，在公堂上很出了回风头？”宸亲王笑问。
林凡为他斟满酒，淡然道：“非是风头，是道理。让道理说话，比任何权势都更有力量。如今，这道理总算在司法这块硬地上，撬开了一道缝。”
“接下来呢？”
“接下来？”林凡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让这道缝，再拓宽些，再深入些。直至有一天，这‘格物求实’的精神，能成为这煌煌律典之下，一块不可或缺的基石。”
一场公堂质证，为司法改革打开了局面。但林凡深知，这仅仅是开始，要将新的理念和方法融入延续千年的司法传统，依旧道阻且长。然而，基石已下，星火已燃，前路虽漫，其光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