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泰昌元年·君臣父子
时间: 泰昌元年冬(朱常洛十三岁)
地点: 乾清宫东暖阁
十三岁的朱常洛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双脚还够不着地面。
龙椅是冷的,即便铺了厚厚的锦垫,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依旧透过布料传来——这是父皇坐了四十年的椅子,如今传给了他,一个母亲早逝、在冷眼与阴谋中长大的“仁弱太子”。
“陛下,该批奏折了。”司礼监太监轻声提醒。
御案上堆积的奏本高可盈尺。最上面一份是辽东军报,满纸“女真犯边”“请拨粮饷”。他翻开,看到户部的批复:“库银空虚,着辽东自筹。”兵部的朱批:“将士用命,何患无粮?”
皮球踢来踢去,就是没人解决问题。
朱常洛攥紧朱笔,笔尖颤抖。他想写“着户部速拨”,可户部尚书是杨廷和的人;想写“着兵部严查”,兵部侍郎又是高拱的门生。他这个皇帝,像棋盘上最显眼也最无用的那颗棋子——谁都可以借他的名义落子,却没人在乎棋子自己的想法。
“传……传林师傅。”他最终说。
林凡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
他已经很瘦了,官袍显得空荡荡,但眼神依旧清亮。没有行大礼,只是躬身:“陛下召臣?”
“师傅……”朱常洛从龙椅上滑下来,像寻常孩童般跑到林凡面前,又突然停住,想起自己已是皇帝,该有皇帝的威仪。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林凡笑了。不是臣子对君主的笑,是长辈对孩子的笑:“陛下可是为辽东军报烦恼?”
“师傅如何知道?”
“因为臣十三岁时,也为类似的事烦恼过。”林凡很自然地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军报,“不过那时臣烦恼的是——村里的水渠坏了,里正和族老互相推诿,没人修。”
朱常洛眼睛亮了:“后来呢?”
“后来臣自己扛着锄头去修了。”林凡放下军报,“修到一半,乡亲们觉得不好意思,都来帮忙。水渠修好了,里正和族老的面子也保住了——因为他们可以说‘是我们组织乡亲们修的’。”
少年皇帝怔住:“师傅是说……”
“是说有些事,与其等他们推诿出结果,不如陛下先做起来。”林凡指着军报,“比如这‘粮饷’——户部说没钱,兵部说不归他们管。那陛下可以下旨:‘朕知国库艰难,故从内帑拨银五万两,着辽东都司采购军粮。另,命户部、兵部各派专员赴辽东,查清粮饷缺口实情,半月内会商解决方案报朕。’”
朱常洛喃喃:“内帑拨银……可内帑也没多少……”
“所以只拨五万两,不够,但能救急。”林凡眼神深邃,“关键不是钱,是态度——陛下在用自己的钱,做他们该做的事。朝臣们若还要脸,就会赶紧跟上;若不要脸……天下人会看见,是谁在真正操心边关将士的死活。”
那天下午,林凡教了他三件事:
第一,帝王之术的第一课,不是权谋,是做实事。哪怕很小的事,做了,就有人看见,有人追随。
第二,遇到阻力时,不要硬碰硬,要借力打力——用他们的规矩,做你的事。
第三,也是最重的一句:“陛下,您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孤独。但孤独不等于无助——您有百姓,有良知未泯的臣子,还有……臣。”
朱常洛抬头,眼眶红了:“师傅会一直帮朕吗?”
林凡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然后他说:“臣会尽力。”
没有承诺“一直”。
因为林凡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泰昌元年腊月二十三,林凡病危的消息传来时,朱常洛正在太庙祭祖。
他扔下祭文,冲出太庙,龙袍的下摆拖在雪地里。太监们惊呼“陛下不可”,他不管,一路跑到文正公府,跑进那个满是药味的房间。
林凡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握着他的手,眼神浑浊却温柔。
“师傅……”少年皇帝跪在床边,泪如雨下,“你别走……朕、朕还不会当皇帝……”
林凡的手指在他手心,虚弱地划了三个字:
“相……信……自……”
后面那个“己”字,没写完。
手垂下去了。
朱常洛在床边跪了一夜。
雪光透过窗棂,照在林凡安详的脸上。这个教他算术、教他治水、教他“为君者当以百姓心为心”的男人,这个在他被宗室刁难时挺身而出、在他迷茫时点亮明灯的男人,永远睡着了。
黎明时,顾莲舟走进来,将一件东西放在他手中——是林凡常用的那枚“驿”字玉佩。
“陛下,先夫临终前交代:此玉佩可调动‘驿路通天’情报网三次。”顾莲舟眼睛红肿,声音却平静,“他说……‘陛下年少,难免有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三次机会,用在最关键时。’”
朱常洛握着温润的玉佩,忽然明白了林凡最后的教诲:
帝王之路,终究要自己走。
但师傅留下了灯,留下了眼睛,留下了……不让他完全瞎着走路的依仗。
回宫的路上,雪停了。
朱常洛坐在龙辇里,看着手中玉佩,轻声自语:
“师傅,朕会学会当皇帝的。”
“会学会……一个人,坐在那把冰冷的椅子上。”
“但朕答应你——”
“这把椅子,朕不会让它只坐着一个人。”
“要坐着天下人的冷暖。”
“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遗志。”
“朕,会守好。”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紫禁城万千琉璃瓦。
少年皇帝擦干眼泪,挺直脊背。
从这一刻起,那个依赖师傅的朱常洛,死了。
活下来的,是必须独自面对风雨的——
泰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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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泰昌三年·帝王之路
时间: 泰昌三年秋(朱常洛十五岁)
地点: 太和殿朝会
十五岁的泰昌帝第一次真正发怒,是在朝堂上。
议题是“是否继续推行煤油灯全国普及”。户部、工部、礼部联手发难,奏本堆成山,核心论点只有一个:“劳民伤财”“背离祖制”“恐引天谴”。
林怀瑾据理力争,韩文远补充数据,石磊展示成果。但老臣们不为所动,杨廷和甚至当庭垂泪:“陛下!老臣三朝为官,从未见如此急功近利之举!太祖皇帝若在天有灵……”
“够了。”
声音不大,却让太和殿瞬间寂静。
泰昌帝从龙椅上站起。他已经长高了许多,虽仍显单薄,但眉眼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
“杨阁老说劳民伤财。”他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向群臣,“那朕问你——去年冬,顺天府冻死百姓三百七十六人,其中二百九十一人死于‘灯油用尽,夜寒致病’。若家家有煤油灯,灯亮时长三倍于蜡烛,价格仅其一半,这三百七十六人,会不会少死一些?”
杨廷和张了张嘴。
“你说背离祖制。”泰昌帝走到户部尚书面前,“洪武年间,太祖推广棉纺,取代麻布,当时也有人骂‘背离祖制’。结果呢?天下百姓衣着渐暖,此乃太祖圣明。”
他转身,扫视全场:
“至于天谴——去岁黄河安澜,今岁江南丰收,西北蝗灾因新式农药得控。若这叫‘天谴’,朕倒希望这样的天谴,多来一些。”
群臣鸦雀无声。
泰昌帝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他站在丹陛之上,俯视着这些或白发苍苍、或正当壮年的臣子:
“诸卿反对新政,朕理解。变革会动一些人的饭碗,会改一些人的活法。”
“但诸卿别忘了——你们的饭碗,是百姓种的粮;你们的官服,是百姓织的布;你们站的这太和殿,是百姓一砖一瓦建的。”
“若变革只动你们的饭碗,不动百姓的活路,那这变革,朕更要推!”
他抓起龙案上的煤油灯模型——那是林凡设计的第一批样品,灯罩上的莲花图案已有些磨损。
“这盏灯,是文正公留给大晟的遗产。”
“它不完美,会炸,会漏油,会熏黑墙壁。”
“但它能让孩童夜读不伤眼,让妇人夜织多挣粮,让巡夜兵卒看清前路。”
“这样的东西,你们告诉朕不该推广?”
泰昌帝将灯模型重重放回龙案:
“今日起,煤油灯推广,照常进行。”
“谁再阻挠,视同抗旨。”
退朝后,他回到乾清宫,浑身颤抖。
不是气的,是后怕——刚才那一刻,他仿佛被林凡附体,那些话、那种气势,根本不是十五岁少年该有的。
“陛下演得很好。”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是韩文远。他奉密诏在此等候。
“不是演。”泰昌帝苦笑,“是……师傅在借朕的嘴说话。”
韩文远沉默片刻:“文正公若在,定会欣慰。”
“可他不在。”少年皇帝走到窗前,背影萧索,“所以朕必须学会……自己说这些话,自己做这些决定。”
他转身,眼中是超越年龄的疲惫:
“韩卿,今日朝堂上那些人,背后是谁?”
韩文远递上一份密报:“杨廷和与江南丝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煤油灯普及会冲击蜡烛、油灯行业,进而影响桐油、蜡树种植,那是江南许多士绅的根基。”
“还有呢?”
“庆王府暗中操控北方灯油市场,新政推广的官督民办工坊,断了他们的财路。”
“所以不是理念之争,是利益之争。”泰昌帝冷笑,“那便简单了——利益可以给,但不能白给。”
三天后,三道密旨发出:
第一道给林怀瑾:“加快‘桐油转种蓖麻补贴方案’落地,给江南士绅一条活路。”
第二道给石磊:“研发‘煤油-蜡烛两用灯’,让旧行业有过渡空间。”
第三道给韩文远:“查清庆王府走私网络,证据收齐,暂不动作。”
韩文远不解:“陛下为何不直接铲除?”
“因为时候未到。”泰昌帝手指轻敲地图,“师傅教过——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焦,慢了会腥。”
“庆王是宗室领袖,一动牵全身。现在动他,宗室会抱团反扑。”
“我们要等——等他觉得自己安全时,等他越界时,等……天下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时。”
少年皇帝眼中闪过寒光:
“到那时,就不是朕要动他。”
“是天下人要朕动他。”
韩文远深深一揖:“陛下……长大了。”
泰昌帝却摇头:“还不够。”
“哪里不够?”
“心不够硬。”他轻声说,“今日朝会,朕看见杨廷和白发苍苍的样子,竟有一瞬心软。心想‘他毕竟三朝老臣,或许真是为江山着想’。”
“这不对。”
“师傅说过——为君者可以仁慈,但不能被仁慈蒙蔽眼睛。”
他看向韩文远:“所以韩卿,你要做朕的眼睛。在朕心软时,提醒朕看清;在朕犹豫时,告诉朕真相。”
从那天起,泰昌帝开始了真正的“帝王修炼”。
他依然每日听林凡留下的“治国讲义”录音——那是林凡病重时口述,顾莲舟记录的。声音已有些失真,但每句话都像锤子,敲打着他:
“为君者最忌‘自以为圣’——要时刻记得,你可能错。”
“技术革新必然伴随阵痛,关键是如何减轻阵痛,而不是因阵痛而放弃革新。”
“对待反对者,要分三种:为公的,可争取;为私的,可交易;为恶的……必须清除。”
他一边听,一边在奏折上实践。批红的字迹从稚嫩到老辣,从犹豫到果决。
但他始终留着最后一点柔软——
每月十五,他会微服出宫,去街巷转转。看煤油灯是不是真亮起来了,看百姓用着方不方便,看有没有人被“新政”伤到。
有一次,他看见个老乞丐蜷在街角,身边有盏崭新的煤油灯,却不会用。他蹲下身,耐心教老人怎么点火、怎么调亮度。
老人千恩万谢:“小哥心善!这灯是官府发的,说是‘林文正公的恩泽’。可俺老眼昏花,看不懂那册子……”
泰昌帝心一酸。
回宫后,他连夜下旨:“凡发放新式器物,须派专人演示讲解,尤其照顾老弱。所需人工,朝廷另拨银。”
林怀瑾劝:“陛下,这会拖慢推广进度……”
“那就慢一点。”泰昌帝平静地说,“师傅说过——技术是让人过得好,不是让人跟不上。”
泰昌三年冬,第一场真正的考验来了。
庆王联合三位藩王上疏,以“林凡身世可疑”为由,要求停罢新政、彻查林凡遗产。
奏本措辞激烈,甚至暗示“陛下年少,受奸臣蒙蔽”。
朝堂震动。许多中间派官员开始动摇。
泰昌帝在乾清宫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公开林凡的部分“遗书”——不是全本,只是关于“技术应为民生服务”的段落,亲笔手迹,传阅朝堂。
第二,召庆王世子入宫,当面问:“王叔说林文正公身世可疑,可有实证?”
世子支支吾吾。
泰昌帝冷笑:“若无实证,便是诬告忠良。按律……当如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带着那份“煤油灯推广成效报告”,去了太庙,在列祖列宗灵前焚烧禀告:
“不孝子孙朱常洛启禀:今有臣林凡,献技利民,功在千秋。然宗室疑之,朝臣谤之。孙儿力排众议,坚行其道。若列祖认为孙儿错了……便降雷劈了这盏灯。”
他将一盏点燃的煤油灯放在供桌上。
灯静静燃烧,一夜未熄。
第二天朝会,无人再提“林凡身世”。
庆王称病不朝。
泰昌帝知道,这一关,他过了。
不是靠权谋,是靠那盏实实在在亮着的灯,和灯下实实在在受益的百姓。
下朝后,他独自走到文正公府,在林凡墓前站了很久。
“师傅,您看。”
“您点的灯,没灭。”
“您教的学生……也没让您失望。”
雪落无声,红梅绽放。
少年皇帝在墓前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走回那座冰冷又沉重的皇城。
走向一个帝王必须独自走过的——
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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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永明元年·孤灯长明
时间: 永明元年八月十六(朱常洛十八岁)
地点: 太和殿废墟前
晨光刺眼。
太和殿前的广场一片狼藉:稳定器的残骸、血迹、焦土。空气中有股奇怪的焦糊味,像金属焚烧,又像……什么东西永远消失了。
泰昌帝站在废墟中央,手中握着一枚莲花灯罩碎片——那是韩素心消散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成功了,也消失了。
用自己十九岁的生命,换来了锚点星黯淡、稳定器毁灭、“烛影”覆灭。
也换来了……他余生无法愈合的伤口。
“陛下。”林怀瑾走过来,眼窝深陷,“初步统计,禁军阵亡四百二十七人,锦衣卫一百零三人,百姓……还在统计。”
泰昌帝点点头,没说话。
“韩姑娘她……”
“追封‘慧明郡主’,配享太庙。”皇帝声音干涩,“葬礼……按最高规格。不,按她生前喜欢的规格——简单,干净,多放些……灯。”
他想起韩素心最后回头对他微笑的样子。
想起她说:“陛下,请告诉后人——林凡公点燃的火,不是为了烧毁过去,是为了照亮未来。”
永明元年,是他改元的第二年。
去年林凡逝世,他改元“永明”,意为“永远的光明”。朝臣们说这年号太直白,不够雅致。他说:“朕就是要直白——告诉天下,大晟要走一条光明的路。”
现在,光明来了,代价也付了。
回乾清宫的路上,他遇见顾莲舟。
林凡的遗孀一身素服,站在廊下,静静看着他。没有行礼,没有言语,只是看着。
泰昌帝走过去,深深一揖:“夫人……朕……”
“陛下不必道歉。”顾莲舟轻声说,“素心是自愿的。凡当年选她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可朕本可以阻止——”
“阻止不了。”顾莲舟摇头,“凡说过,有些事是‘注定’的。就像火会燃烧,灯会照亮,有些人……注定要为光明铺路。”
她顿了顿,眼中含泪却微笑:
“陛下,您知道凡临终前,最担心什么吗?”
“担心新政失败?”
“不。他担心……您会因他的死,变得不敢再信任何人。”
泰昌帝怔住。
“他说:‘常洛那孩子,太重情。我若走了,他可能把自己封闭起来,觉得谁都会离开,谁都不能信。’”顾莲舟声音温柔,“所以他留了很多人给您——怀瑾、文远、石磊、长青、怀瑜……还有素心。这些人,都是他为您准备的……不会离开的灯。”
“可素心离开了……”
“她的身体离开了,但光留下了。”顾莲舟指向远处渐次亮起的街灯,“您看,那些灯里,都有她的一部分。凡也是,我也是,所有为这条路付出过的人……都在光里。”
泰昌帝泪流满面。
十八岁的皇帝,在晨光中哭得像个孩子。
顾莲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当年林凡拍他的肩一样:
“陛下,接下来的路,您要自己走了。”
“凡的灯,传给您了。”
“现在,该您点亮自己的灯了。”
永明元年九月,大朝会。
泰昌帝颁布《永明新政纲要》,共十章三百条,涵盖政治、经济、技术、教育、外交。这是林凡《新政则例》的升级版,也更激进——增加了“女子可入格物院旁听”“海外贸易全面开放”“专利保护法”等条款。
朝堂哗然。
老臣们跪了一地:“陛下三思!”“此乃动摇国本!”“女子入学,亘古未有啊!”
泰昌帝平静地说:“既然亘古未有,那便从朕开始有。”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
“诸卿,昨夜朕做了个梦。”
“梦见百年后,欧罗巴的舰船铺满东海,炮火轰开国门。梦见百姓在铁蹄下呻吟,文明在火焰中崩塌。”
“醒来后,朕问自己——若真有那一天,是因为我们走得太快,还是因为……走得太慢?”
他展开一卷海图,那是许长青新绘的《环球航海图》:
“西夷已在南洋建立殖民地,他们的蒸汽舰比我们快,火炮比我们远,工厂比我们多。”
“我们若还守着‘祖制’,守着‘男女之别’,守着‘天朝上国’的幻梦……那么梦里的一切,就会成真。”
泰昌帝眼神如刀:
“所以,新政必须推。”
“不是朕要推,是时代逼我们推。”
“谁再阻挠,朕就问问——”
“你是想当百年后的罪人,还是想当现在的……开路者?”
满殿死寂。
年轻的皇帝站在高处,身后是林凡的画像,面前是黑压压的臣子。
他忽然想起林凡说过的一句话:
“帝王最孤独的时刻,不是无人理解,是所有人都理解——理解你要做的事有多难,然后选择沉默或反对。”
但他不怕了。
因为师傅教过他:孤独的路,才是帝王该走的路。
永明五年,新政初见成效。
煤油灯普及率突破七成,格物学堂州县皆有,铁甲舰编成三大舰队。大晟第一个“五年计划”超额完成,国库岁入翻了一番。
泰昌帝——现在该叫永明帝了,二十一岁,已完全褪去稚气。他娶了寒门出身的苏婉为后,不是因为爱情(虽然后来有了),是因为政治表态:皇帝要与寒门站在一起。
大婚那夜,苏婉问他:“陛下为何选臣妾?”
他说:“因为你是格物院旁听生,懂新式纺机原理。将来若有人反对女子入学,皇后可以现身说法。”
苏婉笑了:“陛下真是……连婚姻都算得清清楚楚。”
“不算清楚,怎么对得起这身龙袍?”永明帝望向窗外灯火,“师傅说过——帝王无私事,一切都是国事。”
但他对苏婉,终究有了私心。
她聪明,坚韧,懂他推行新政的艰难,也懂他深夜独坐时的孤独。她会默默陪他批奏折,会在他发怒时递上一盏安神茶,会在他梦见林凡时轻轻握住他的手。
有一次,他高烧说明话,一直喊“师傅”。苏婉守了一夜,天亮时他对她说:“朕梦见师傅了……他说朕做得对。”
苏婉含泪点头:“林公若在,定以陛下为傲。”
永明十年,永明帝三十岁。
他已是一个成熟的君主:平衡朝堂,推行新政,威慑四夷。大晟进入“永明盛世”,史官开始用“明君”形容他。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重大决策前,他依然会对着林凡的画像,轻声问:“师傅,这样做对吗?”
画像不会回答。
但画像里的眼神,永远温和、坚定,仿佛在说:
“常洛,你已经不需要师傅了。”
“你已经是……照亮别人的灯了。”
永明十五年,他批准了林怀瑾的辞呈。
首辅换成了更年轻的韩明理(韩文远之子)。朝中有人担心:“韩明理才三十五岁,能担大任吗?”
永明帝说:“林凡公当年推行新政时,也才三十出头。年轻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那颗‘让天下人过得更好’的心。”
他在送别宴上对林怀瑾说:“怀瑾,你像你父亲,但又不像。”
“哪里不像?”
“你父亲更理想,你更务实。”永明帝微笑,“但你们都守住了同一条底线——技术为人,不为权;改革为民,不为名。”
林怀瑾深深一揖:“陛下……也守住了。”
“不,朕没守住。”永明帝望向夜空,“朕牺牲了素心,利用了文远的忠诚,让石磊一生背负伦理重担,让长青半生漂泊海上……”
“但你们都愿意跟朕走。”
“因为你们知道——”林怀瑾接过话,“陛下牺牲的,比谁都多。”
永明二十年,永明帝四十岁。
他在文正公府举办了一场简单的祭奠——林凡逝世三十年,顾莲舟也于三年前病逝。
墓前,他摆了两盏灯:一盏煤油灯,一盏新式的电弧灯。
“师傅,夫人,你们看。”
“煤油灯还在亮,但电弧灯更亮了。”
“怀瑜在欧罗巴当了科学院院士,她说西夷现在提到‘林凡’,都是敬畏。”
“你们留下的火……燎原了。”
风吹过,梅花簌簌落下。
永明帝独自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回宫的路上,他遇见一群格物院的学生。
孩子们认出他,慌忙要跪。他摆摆手:“不必。你们在做什么?”
“回陛下,我们在测试新式路灯——光敏自动开关,天亮灭,天黑亮。”
一个胆大的女孩补充:“这样巡夜的兵叔就不用挨个点灯了,省下的时间可以多休息会儿。”
永明帝笑了:“你多大了?”
“十四。”
“谁教你的?”
“石磊爷爷。他说技术最好的样子,是让最辛苦的人……轻松一点。”
永明帝眼眶一热。
他摸摸女孩的头:“好好学。将来……替朕照亮更多地方。”
永明三十年,永明帝五十岁。
他已是一代雄主,但身体开始垮了。常年操劳,心脉受损,太医说“需静养,否则……”
他不在意。
因为继承人已培养好——太子朱由校,二十五岁,在格物院学习过,在基层锻炼过,懂技术,知民生,也有帝王的决断。
临终前夜,他召太子到床前。
“父皇……”
“听着。”永明帝声音虚弱,却清晰,“朕走后,三件事你必须做。”
“儿臣谨听。”
“第一,继续推行新政,但要注意节奏——快不得,慢不得,要刚刚好。”
“第二,善待老臣。林怀瑾、韩文远、石磊、许长青……他们是大晟的脊梁。他们若走了,厚葬,但更重要的是——继承他们的精神。”
“第三……”他握住太子的手,“永远记住林凡公的话——‘技术是工具,人是目的。’ 任何时候,都不能本末倒置。”
太子含泪点头。
永明帝笑了,笑容很轻松,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现在……朕该去见师傅了。”
“去告诉他——**
“您点的灯,学生守了五十年。”
“没灭。”
“以后……也不会灭。”
夜色深沉,宫灯渐次亮起。
永明帝在灯火中闭上眼睛。
恍惚间,他看见年轻的林凡站在光里,对他微笑:
“常洛,辛苦了。”
他笑着流泪:
“不辛苦。”
“能为您守这盏灯……”
“是学生这辈子,最荣耀的事。”
灯火长明。
江山永固。
而那个从十三岁起就独自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终于可以……
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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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帝番外·终】
尾声·灯火里的对话
很多很多年后,某个寻常的夜晚。
一个刚入格物院的小学子熬夜温书,困极伏案而睡。
梦中,他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殿中坐着许多人:青衫的林凡、素衣的顾莲舟、微笑的韩素心、拄拐的石磊、疲惫的韩文远、戎装的许长青、还有……龙袍的永明帝。
他们在喝茶,闲聊,像寻常老友聚会。
“常洛,你这皇帝当得不错。”林凡说。
“都是师傅教得好。”永明帝给他斟茶。
“素心丫头,在星星里寂寞吗?”顾莲舟问。
“不寂寞,能看见好多灯呢。”韩素心笑。
石磊敲敲自己的腿:“这伤,值了。”
韩文远看向殿外万家灯火:“这网,没白织。”
许长青豪迈大笑:“这海,没白闯。”
然后他们齐齐转头,看向做梦的小学子。
“孩子,你来了。”林凡招手,“来,喝茶。”
小学子怯生生走近:“您、您们是……”
“我们是点灯的人。”永明帝微笑,“也是……传灯的人。”
“现在,轮到你了。”
林凡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递给他:
“接好。”
“这灯很重,但也很亮。”
“能照多远……看你了。”
梦醒了。
小学子看着窗外璀璨的京城灯火,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铺开纸,拿起笔。
不是温书,是开始画——
他人生中第一张设计图。
一盏灯。
一盏既要亮,又要暖,既要照得远,又要不刺眼的……
属于新时代的灯。
而在他看不见的维度里。
那些逝去的人们,相视一笑。
林凡说:“看,又一颗火种。”
永明帝点头:“嗯,又一颗。”
灯火如河,奔流不息。
照亮过去,也照亮未来。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