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寝宫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萧景琰斜倚在软榻上,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气色好了许多,手中正捧着一盏青瓷茶盏。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王妃在朝堂上的英明神武,本王已经听说了。”他抬眼看向珠帘外那道渐近的身影,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打趣。
沈梦雨脚步微顿,朝服还未换下,九树花钗冠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挥手让宫人退下,自己掀帘而入:“王爷倒是消息灵通。”
“毕竟本王的王妃今日在朝堂上一口气发落了三位官员,其中还有丞相的门生。”萧景琰放下茶盏,眼底闪着玩味的光,“现在满朝文武都在传,江都王妃巾帼不让须眉。”
沈梦雨在他身旁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王爷这是在取笑臣妾?”
“岂敢。”萧景琰伸手替她取下沉重的花钗冠,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鬓发,“只是好奇,我的王妃何时变得这般……雷厉风行?”
沈梦雨任他动作,语气平静:“王爷病中,朝堂上下蠢蠢欲动。若不再杀鸡儆猴,只怕有些人真要忘了谁才是江都的主人。”
萧景琰低笑一声,忽然咳嗽起来。沈梦雨立即放下茶盏,轻轻为他拍背。指尖触到他微凸的脊骨,心里不由一紧——这场大病,到底还是伤了他的根本。
“王爷今日可用了药?”她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萧景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忽然道:“你今日动张惟远,苏怀瑾什么反应?”
“丞相很是识大体。”沈梦雨垂眸看着茶汤中舒展的叶片,“主动要求闭门思过三日。”
萧景琰挑眉:“哦?这倒不像他的作风。”
“许是年纪大了,越发谨慎了。”沈梦雨语气轻描淡写,却见萧景琰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梦雨,你可知今日之举,会给自己树多少敌人?”
沈梦雨抬眼直视他:“那王爷可知,若再不有所作为,苏党就要把江都朝堂变成他们的一言堂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臣妾不怕树敌,只怕王爷的心血被那些人蚕食殆尽。”
萧景琰凝视她良久,忽然叹道:“是本王不好,让你担这些风险。”
“王爷忘了?”沈梦雨微微一笑,“大婚那日你说过,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沈梦雨眼神一凛,迅速起身挡在萧景琰身前:“谁?”
珠帘外响起内侍颤抖的声音:“启禀王爷、王妃,是……是苏侧妃送来参汤,说给王爷补身。”
萧景琰与沈梦雨对视一眼,淡淡道:“放下吧。”
内侍放下食盒匆匆退下。沈梦雨打开盒盖,看着那盅还冒着热气的参汤,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倒殷勤。”
萧景琰忽然拉她坐下:“梦雨,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梦雨怔了怔,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别过脸去:“王爷说这些做什么?”
“本王是在想,”萧景琰轻轻扳过她的脸,指尖抚过她眼下的淡青,“等身体好些了,便由我来出面。总不能一直让我的王妃冲在前头。”
沈梦雨抓住他的手:“王爷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朝堂上的事,臣妾还能应付。”
“本王知道你能应付。”萧景琰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如海,“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本王在你身后。”
晨光愈盛,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沈梦雨靠在他肩头,忽然轻声道:“今日之事,王爷当真不怪臣妾越矩?”
萧景琰低笑,胸腔震动传至她耳畔:“本王只怪自己娶了个太能干的王妃,显得为夫很是无用。”
沈梦雨终于笑出声来,多日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窗外,几只雀儿在枝头跳跃鸣叫。寝宫内茶香袅袅,暂时隔绝了朝堂的腥风血雨。但二人都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半年光阴如水逝,沈梦雨重回江都王府已一月有余。这日清晨,她独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终于得空翻开那叠积了尘的账册。
阳光透过茜纱窗,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指尖掠过墨迹清晰的数字,她眼底渐渐漾开一丝欣慰——尽管朝局动荡,她名下的绸缎庄和酒楼却依旧盈利稳中有升。尤其是城南的“云锦阁”,竟比去年同期多赚了三成利银。
“王妃您看,”老账房指着其中一项,“这是上个月新开的江南分号,第一个月就净赚了八百两。”
沈梦雨轻轻颔首,唇角微扬。金银虽俗,却最是实在。有了这些钱财打底,她在朝堂上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三日后,她换了身寻常缎子裙衫,乘一顶青呢小轿出了门。
“云锦阁”里正值生意兴旺,掌柜见东家亲临,忙不迭呈上新到的苏杭绸样。沈梦雨捻起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对着光细看:“这料子虽好,但针脚比去年松了些许。告诉师傅们,宁可贵些,也不能坏了口碑。”
又转到城东的“醉仙楼”,正值饭点,堂内座无虚席。她却不急着找掌柜,先在雅座点了几个菜。尝到那道招牌醋鱼时,她微微蹙眉:“醋放多了,盖住了鱼的鲜味。”等掌柜匆匆赶来,她只淡淡提了三四处改进,句句切中要害。
回府路上,她特意让轿夫绕道城西,看了新开的粮行。门面干净,伙计伶俐,她这才放下心来。
隔了几日,沈梦雨回了一趟沈府。马车里装满了给兄嫂的礼——给哥哥的是一方端砚,给嫂子的是一套赤金头面,两个小侄儿则得了新式的玩具和上好的文房四宝。
大夫人拉着她的手抹眼泪:“半年不见,清减了许多。”沈梦雨只是笑,将一叠银票塞进嫂子手中:“给孩子们添些衣裳。”
大哥沈明远将她请到书房,神色凝重:“如今朝中形势复杂,你万事小心。”她点头应下,却不欲多言朝政,只问了些家常。
如此忙忙碌碌一个多月,竟将里外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这日晚间,她独自坐在灯下对账,算盘珠子的脆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窗外月色如水,她忽然停下动作,望向案头那枝新插的白玉兰。离府半年,这些产业不但没有衰败,反而愈发兴旺。其中固然有掌柜们尽心,又何尝不是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
金银虽不是万能,却足以让她在风雨来袭时,有个退身之所。想到此处,她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手下算盘声又起,比先前更加清脆利落。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烛芯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
沈梦雨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犹带青涩的容颜,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已染上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九树花钗冠早已卸下,如云青丝披散在肩头,反倒衬得她有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柔。
她从妆奁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还带着某个人的体温。
玉佩上雕着简单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澈”字。指腹抚过那熟悉的纹路时,她恍惚又见到了那谪仙一样的人。
“此去一别,望自珍重。”他当时这样说,声音低沉,眼底有她读不懂的复杂。
指尖微微发颤,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中,那冰凉的温度刺得掌心发痛。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惊得她猛地回神。
窗外忽然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沈梦雨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将玉佩按在心口,又缓缓松开。年轻的心,本该鲜活地跳动,此刻却沉重如石。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裹着凉意涌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青春正好的身段。远处王府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无处安放的心事。
“都过去了。”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年轻女子不该有的沧桑。
回到妆台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枚玉佩,然后取出一方素帕,仔细地将它包裹起来。动作很慢,仿佛在埋葬自己最后一点少女情怀。帕子四角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个再也打不开的结。
她打开妆奁,将帕包放入最底层的暗格,然后轻轻合上。
镜中的女子已经恢复平静,只有眼角微微泛红,泄露了方才的情绪。她取过玉梳,一下下梳理着长发,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个对着一枚玉佩失神的少女,不过是烛光投下的幻影。
烛火渐弱,她在黑暗中静坐片刻,终于起身走向寝榻。明日还有早朝,还有无数政务等着处理。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终究只能藏在这漫漫长夜里,随着年华一同老去。
更漏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像是时光走过的脚步。
月色如钩,悄然潜入丞相府最深处的书房,却照不亮其中弥漫的阴霾。
苏怀瑾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封已经揉皱的密信。信纸边缘泛着焦黄,显然已被多次展开又折起。窗外夜枭啼鸣,衬得书房内越发死寂。
“好一个江都王妃……”他忽然冷笑出声,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好一个贞洁烈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