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瑾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当心腹低声禀报完沈家被抄家的消息时，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最后化作一阵低沉的笑声，在温暖的书房里回荡。
“沈家...沈家也有今日！”他抚掌轻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当年沈明远在朝堂上是何等风光，如今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端着那副清高的架子！”
自新朝建立以来，苏怀瑾虽不及从前丞相之尊，却也稳坐吏部尚书之位，深得萧景瑜信任。比起那些在新朝倾轧中陨落的世家，苏家已是难得的周全。
“老爷，小姐回来了。”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苏怀瑾收敛了笑意，整了整衣袍：“让她进来。”
苏容真披着狐裘走进书房，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她解下披风，露出里面鹅黄色的锦袄，整个人娇艳得如同冬日里的一枝早梅。
“父亲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眉宇间的愉悦。
苏怀瑾将沈家的事缓缓道来，苏容真听罢，眼中也泛起笑意：“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她顿了顿，“兄长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动怒。”
提到苏容轩，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
当日萧景瑜率军攻破江都城，苏容轩身为守将，誓死不降，血战到底。城破被俘后，萧景瑜看在苏怀瑾及时投诚的份上，只是将苏容轩关押了数月便释放了。谁知这个倔强的儿子出狱后，回到苏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当着全家人的面，痛斥父亲和妹妹见利忘义、背弃旧主。
“你们为了荣华富贵，连做人的骨气都不要了吗？”苏容轩当日的话语犹在耳边，“我苏家世代忠良，怎会出了你们这样的不肖子孙！”
说罢，他摔碎茶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府，搬回了城南的苏家老宅。任凭苏怀瑾几次派人去请，他都闭门不见。
苏怀瑾长叹一声，手中的玉胆转得越发快了：“这个逆子，至今都不明白为父的苦心。若不是我及时投诚，保全苏家，他早就身首异处了，哪还有命在那里指责为父！”
苏容真轻声劝道：“父亲息怒，兄长只是一时想不开。待时日久了，自然会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
然而她心中清楚，以兄长的性子，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了。想起那日兄长离去时决绝的背影，她不禁心中一痛。
而此时城南苏家老宅内，苏容轩正对着一局残棋独酌。当他从老仆口中得知沈家被抄的消息时，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落下一子。
“沈家...终究也逃不过这一劫。”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坚定，“但这天下，不会永远是他的。”
初春的承天府，乍暖还寒。
苏怀瑾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内踱步。窗外刚抽出新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颤，一如他此刻不安的心绪。方才密探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湖面，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江都王...竟然真的还活着......
他喃喃自语，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溅出的茶水在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这个他以为早已葬身乱军的前朝王爷，不仅活着，还在北方集结了大批义军。
苏怀瑾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他想起那日在朝堂上，萧景瑜得知萧景琰未死时的震怒。
务必在消息传开前，给朕踏平墨州！
萧景瑜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如今，不仅墨州未平，起义的烽火反而越烧越旺。
苏怀瑾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想起当年在江都王府做客时的情形——那个温文尔雅的王爷，谈起治国方略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时他便知道，这位王爷若非生在皇家，必是一代贤臣。
父亲为何心事重重？
苏容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见他神色不对，轻声问道。
苏怀瑾犹豫片刻，还是将消息告诉了她。苏容真听完，脸色也微微发白：这...这怎么可能？当日不是确认他已经......
我们都小看他了。苏怀瑾长叹一声，也小看了天下人对他的拥戴。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玉兰花。忽然想起儿子苏容轩那日离去时说的话：你们以为投靠新朝就能保全苏家？殊不知这才是将苏家推向万劫不复！
当时他只当是儿子的气话，如今细想，竟有几分道理。
父亲在担心什么？苏容真走到他身边，陛下手握重兵，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落魄王爷？
苏怀瑾摇摇头：你不懂。这天下大势，有时不在兵多将广，而在民心所向。
他想起近日朝中暗流涌动，不少旧臣虽然表面顺从，私下却对萧景瑜的暴政颇有微词。若是萧景琰真的举起大旗，难保不会有人暗中响应。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苏容真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苏怀瑾沉默良久，目光渐渐深沉：容真，你明日去一趟城南老宅。
父亲是要......
去劝劝你兄长。苏怀瑾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就说...为父想他了。
苏容真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关头，父亲这是要未雨绸缪，为苏家留一条后路。
女儿明白了。她轻声应道。
待苏容真离去后，苏怀瑾独自在书房中沉思。他取出珍藏多年的江都王手书，看着那熟悉的笔迹，不禁苦笑。
王爷啊王爷，您这一活，可是让很多人都睡不着觉了。
窗外，一阵春风吹过，玉兰花轻轻摇曳。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太平静。
深宫之内，烛火摇曳。
萧景瑜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图中代表起义军的红色标记如燎原之火，已从北方的墨州、青州，蔓延至江南、中原。他的手缓缓抚过那些刺目的红点，指尖竟有些微颤。
“陛下，该用膳了。”内侍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禀报。
“滚！”
一声怒喝，伴随着砚台砸在门上的巨响。内侍连滚带爬地退下，再不敢多言。
萧景瑜颓然坐回龙椅，揉着发痛的额角。登基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那些他向来瞧不起的贩夫走卒、田间农夫，如今却成了他最棘手的敌人。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朕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减免赋税，他们为何还要追随一个‘已死’之人？”
他想起今早接到的密报：江南织工杀了监工，打开官仓放粮；河北佃农冲进地主庄园，将地契尽数焚毁；就连京畿周边的百姓，都在暗中传诵着萧景琰的贤名。
“陛下。”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内，正是影卫统领竹影。他躬身禀报：“刚得到消息，漕帮的船队不日便可抵达墨州。”
萧景瑜猛地抬头：“多少人？”
“至少五百艘船，船上满载粮草兵器。沿途...都有百姓在暗中接应。”
“接应？”萧景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接应一群反贼？”
他突然暴起，将案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他们是不是都忘了？是谁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是谁减免了他们的赋税？”
竹影沉默伫立，如他的名字般悄无声息。
萧景瑜跌坐回龙椅，声音突然变得沙哑：“竹影，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殿内一片死寂。竹影依旧垂首而立，这个问题，即便是他也不敢回答。
萧景瑜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至少在这里，还没有人敢公然违逆他的意志。那些宫人内侍，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传唱什么民间小调。
然而越是这样的死寂，越让他感到不安。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远远看见几个宫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来了便立即散开。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增派兵力死守黄河沿线，绝不能让他们渡过黄河。”
“是。”竹影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萧景瑜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出神。夜色中，他似乎看见了千军万马正朝着京城奔来，为首的那个身影，熟悉得让他心悸。
这个他亲手夺来的江山，正在一点点从他手中溜走。而最让他恐惧的是，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