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洒在城南小院里,沈梦雨在竹影派来的护卫下,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回到沈家。衡儿在谢婉宁怀里咿呀学语,见到姑姑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衡儿都会伸手要抱了。沈梦雨接过侄儿,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重量,心头涌起久违的暖意。
乐天从屋里跑出来,八岁的男孩已经懂事不少,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姑姑的腿:姑姑这次能多住几日吗?
沈梦雨轻抚他的发顶,目光扫过院外那几个看似随意站立的护卫,柔声道:姑姑尽量。
谢婉宁和沈梦溪在灶房忙碌着,特意做了几道沈梦雨从前爱吃的菜。虽然食材简单,但炊烟袅袅中飘来的香气,让这座破旧的小院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温馨。
午膳时分,沈明远和沈明德也被搀扶着来到院中。兄弟二人在春日暖阳下眯着眼,虽然伤势未愈,但气色已好了许多。
今日天气真好。沈明远望着院中那棵抽出新芽的老槐树,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在槐树下听父亲讲书。
沈明德点头附和:那时梦雨总坐不住,非要爬到树上去摘槐花。
沈梦雨闻言轻笑,舀了一勺鸡蛋羹喂给怀中的衡儿。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小手在空中挥舞着。
这顿难得的团圆饭吃得其乐融融。饭后,沈梦雨陪着乐天在院中认字,衡儿在她膝上咿呀学语。春日的暖风拂过,带来青草的气息。
要是父亲还在...沈梦溪刚开口,就被谢婉宁轻轻按住手背。
沈梦雨望着院外那几个若隐若现的护卫身影,将衡儿往怀里搂紧了些。她知道这样的时光偷来得不易,苏怀瑾既然放心让她回来,必定在暗处布下了更多眼线。
沈明远在春日暖阳下眯着眼,望着妹妹欲言又止。待众人稍作歇息时,他轻轻拉住沈梦雨的衣袖:
二妹,到这边说说话。
兄妹二人走到老槐树下,沈明远倚着树干,声音低沉:大哥对不住你。若不是为了我们这一家老小,以你的功夫,早就...
他哽住了,目光扫过院外那些护卫,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
沈梦雨握住兄长消瘦的手腕,轻声道:大哥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相互扶持。
沈明远摇头,眼中满是痛色:那日你回来时手臂带伤,大哥都看在眼里。这深宫险恶,你却要独自承受...
大哥,沈梦雨打断他,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你看衡儿多可爱,乐天也长大了。只要你们平安,我做什么都值得。
春风拂过,槐树新发的嫩叶沙沙作响。沈明远望着妹妹坚毅的侧脸,想起她小时候总爱爬这棵槐树摘花,如今却不得不在这四方天地间周旋。
是大哥没用...他喃喃道。
沈梦雨望向在院中嬉戏的孩子们,正是有你们在,我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夕阳西下时,她不得不起身告辞。乐天紧紧拉着她的衣袖,眼圈泛红。
姑姑下次还来看我们吗?
沈梦雨蹲下身,为他整理衣襟:一定。
转身离去时,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小院里,一家人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口,如同一幅温馨却易碎的画卷。
墨州城的春日,洪水退去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退,但街市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商铺重新开张,百姓在修缮一新的房屋前晾晒着被洪水浸湿的家当,孩童在街道上追逐嬉戏。
萧景琰与曹弘毅并肩走在城墙上,望着脚下渐渐复苏的城池。
王爷请看,曹弘毅指着城外新垦的田地,百姓们已经开始春耕了。墨州...总算挺过来了。
萧景琰颔首,目光却投向远方滔滔的黄河:墨州是重生了,但承天府还在萧景瑜手中。每多等一日,梦雨就多一分危险。
曹弘毅神色凝重:探马来报,萧景瑜在济州布下重兵,沿岸每隔三里就设一座烽火台,水面上还有巡逻的战船。此时强渡,恐怕...
本王知道。萧景琰打断他,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上次洪灾,萧景瑜不惜牺牲数万百姓也要置我们于死地。这样的人,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转身面对曹弘毅,眼中燃着决然的火焰:曹将军,本王意已决。三日后,全军强渡黄河。
曹弘毅沉默片刻,终于躬身:老臣遵命。不过...王爷可否再等七日?让老臣好好布置一番。
七日?萧景琰挑眉。
曹弘毅眼中闪过老将的睿智,萧景瑜在济州布防,必然认为我们会从正面强攻。若我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景琰会意:将军的意思是?
老臣愿率五千精兵,在墨州上游百里处的老鸦渡佯装渡河,吸引敌军主力。待战事正酣时,王爷可率主力从下游的柳林渡强渡。
萧景琰沉思片刻,终于点头:就依将军之计。不过...佯攻之事,还是由本王亲自带队。
王爷!曹弘毅急道,这太危险了!
正因危险,才更不能让将军涉险。萧景琰望向黄河对岸,况且...唯有本王亲自现身,萧景瑜才会相信这是真正的主力。
春风吹动两人的衣袍,黄河的波涛声隐隐传来。这一刻,两位统帅都明白,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曹弘毅喉头滚动,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他太了解眼前这位年轻王爷的性子——看似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一旦决定,便是九牛难拉。
“老臣……遵命。”
七日后,墨州大营旌旗招展,战鼓雷动。萧景琰亲率五千精兵沿河西进,战马嘶鸣,甲胄铿锵,故意造出极大的声势。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越黄河。对岸,济州防线顿时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片紧张忙碌,烽燧相继燃起示警的狼烟。
曹弘毅坐镇柳林渡,立于临时搭建的了望高台之上,目光死死锁定上游方向。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此刻竟觉得每一刻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春风带着水汽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将军,一切已按计划准备就绪。”副将压低声音禀报,“所有渡船、浮桥构件皆已隐蔽就位,将士们秣马厉兵,只等上游烽火信号。”
曹弘毅没有回头,声音沉稳如铁:“再查一遍,我要的不是万无一失,而是必须万全!此战,关乎王爷安危,关乎天下气运!”
老鸦渡的黄昏,被战火与鲜血染成了凄厉的紫红色。
萧景琰的白马银枪在河滩乱石中格外醒目,他亲自立于阵前,甚至数次引弓射杀靠近的敌船哨探。五千将士在他的激励下,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分批登船,悍不畏死地向对岸发起一波强似一波的佯攻。箭矢如飞蝗般在空中交错,石块投掷带起呼啸的风声。果然,萧景瑜的守军被成功吸引,主力纷纷向老鸦渡方向集结,烽火台狼烟冲天,上下游的巡逻战船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包抄而来。
“报——王爷!敌军中军旗帜移动,正向老鸦渡增兵!”探子浑身湿透,单膝跪地。
萧景琰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望着水面上黑压压压来的敌船,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好!传令下去,攻势再加三分!要让萧景瑜确信,本王的主力尽在此处!”
战斗愈发惨烈,甚至有几艘敌船凭借速度强行靠帮,跳荡手跃上船板,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萧景琰亲自提枪格杀数人,帅旗在混战中一度倾斜,引得对岸一阵欢腾,更加确信萧景琰主力在此。
子时将至,月隐星稀,柳林渡万籁俱寂,只有黄河水波拍岸的呜咽。
曹弘毅手按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依旧凝望着上游的天空,那里被火光映照,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突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飞驰而至,马蹄裹布,落地无声:“将军!老鸦渡战事极其激烈,王爷……王爷的帅旗曾中箭摇晃,一度后撤避其锋芒!”
曹弘毅心头猛地一揪,几乎能想象出上游战场的惨烈,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嘶哑:“再探!重点关注敌军布防动向!”
他霍然转身,目光扫过身后黑暗中整装待发的数万大军。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决然。时机稍纵即逝,若此刻渡河,正是敌军主力被牢牢钉在老鸦渡的绝佳机会;但若再拖延,萧景琰那边恐怕真有全军覆没之危。
“将军!”又一探马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背,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确认了!敌军留守柳林渡对岸的兵力已抽调大半,增援老鸦渡!防线空虚!”
曹弘毅眼中精光爆射,不再犹豫,“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对岸黑暗:“天佑江都王,渡河!”
刹那间,隐藏在河湾芦苇丛中的数百艘战船、木筏如同幽灵般悄然入水,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鸦雀无声地迅速登船。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只有桨橹划破水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甲叶偶尔碰撞的轻鸣,汇成一股肃杀的潜流,直扑对岸。
船队行至中流,对岸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火把!
“不好!有埋伏!”前军有人失声惊呼。
曹弘毅心中一沉,只见对岸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无数火把瞬间将夜空点亮,映照出严阵以待的敌军弓弩手!原来萧景瑜亦非庸才,在此处仍留了一手!
“不准后退!举盾!加速前进!”老将军须发皆张,声如洪钟,压过了箭矢破空之声,“今日有进无退,唯有血战到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游方向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急促的马蹄声!一支精锐骑兵如同神兵天降,沿着河滩疾驰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插入了正准备向渡河部队放箭的敌军侧肋!
“是王爷!是王爷的旗号!”副将指着那在火光中跃马挺枪、一往无前的白色身影,惊喜若狂地叫道。
曹弘毅定睛看去,果然见那匹熟悉的白马如龙,马背上的萧景琰银枪闪烁,所向披靡,生生将敌军的阵势搅得天翻地覆!他竟在老鸦渡惨烈的佯攻之后,金蝉脱壳,亲率最精锐的轻骑不顾疲累,沿河岸险峻小路疾驰百里,如约赶来接应主力渡河!
“王爷神机!”曹弘毅精神大振,所有担忧化为冲天豪气,挥剑怒吼,“全军突击!拿下渡口,接应王爷!”
这一刻,黄河为之震颤!两岸杀声震天,火光照亮了浑浊的河水。渡河部队见王爷亲至,士气大振,冒着箭雨拼命靠岸。而萧景瑜的守军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打懵了,侧翼被萧景琰的精骑撕裂,正面又被登陆的曹弘毅部猛冲,阵脚大乱。
与此同时,济州城内。
萧景瑜原本志得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刚刚接到老鸦渡“捷报”,称萧景琰主力被牢牢牵制,损失惨重。可转眼间,柳林渡告急的烽火和雪片般的求援军报就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怎么可能……萧景琰明明在老鸦渡!他的人马怎么会出现在柳林渡!”他一把掀翻了御案,咆哮声响彻大殿,额角青筋暴起。探子连滚爬爬地进来,声音颤抖:“陛……陛下,千真万确!是萧景琰本人和他的嫡系轻骑!我们……我们中计了!柳林渡防线已破,曹弘毅大军正在渡河!”
萧景瑜踉跄一步,脸上血色尽褪。他引以为傲的黄河防线,他精心布置的围歼之局,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萧景琰不仅突围了,而且兵锋直指承天府!他仿佛已经看到京城告急的烽火。
“废物!都是废物!”他歇斯底里地咒骂着,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大势已去。继续留在济州,一旦萧景琰与曹弘毅合兵一处,他就有被反包围的风险。
“撤……”这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惶恐,“传令,放弃济州,全军……即刻撤回莱州布防!”
黎明时分,朝阳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满大地。柳林渡滩头,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但“琰”字大旗已牢牢插在了最高处。黄河天险,至此洞开。
萧景琰与曹弘毅在布满残骸和血迹的河滩上重逢,二人甲胄染血,却目光明亮。曹弘毅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已显露出雄主气概的王爷,心中感慨万千,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爷不是应该在老鸦渡吸引敌军主力吗?何以能如此神速抵达?”曹弘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所有将领的疑惑。
萧景琰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烟尘,目光炯炯如炬,望向已被彻底突破的黄河防线:“既然要骗,就要骗到底。萧景瑜生性多疑,若不见我始终在阵前,他怎会相信那是主力?然,佯动之师,亦可藏匿奇兵。我早已安排替身稳住阵脚,亲率轻骑昼夜兼程。赌的,就是他反应不及!”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传遍四野:
“传令全军,不必休整,乘胜追击!目标,直取承天府!”
“直取承天府!肃清寰宇!”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在黄河两岸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