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工阁。
不再是那个烟熏火燎的简陋工坊。
如今的它，已然扩张成一座小型城池，一座由钢铁、齿轮与符文构筑的庞大建筑群，盘踞在葬神谷的核心。
它的心脏，是代号“问天”的最高等级实验区。
此刻，这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微腥和某种高纯度燃料的清冽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屏住呼吸。
数百双眼睛，死死地钉在广场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通体由黝黑神钢铸就的怪物。
它不像匍匐于地的“墨龙”，充满了狰狞的杀戮之气。它只是静静地站着，如一柄准备刺破苍穹的利剑，剑尖收束成一道完美的流线，剑身之上遍布着凡人无法理解的复杂符文与精密管线，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墨鸢一号”。
这是它的名字。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最高控制台前，俯瞰着整个实验区。
“仙子，所有系统自检完毕，一百零八道程序全部通过。”
“‘烈焰之心’五代引擎压力稳定，数值正常。”
“燃料填充完毕，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一名名穿着白色无尘防护服的工匠，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与紧张而微微颤抖，向着她逐一汇报。
楚巧儿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灵动与好奇光芒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在那疲惫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狂热火焰。
她的视线越过了所有喧嚣的人群，越过了那些闪烁着数据的光幕。
她的目光只落在一人身上。
那个站在她身侧，神情淡漠的男人。
仿佛眼前这个足以颠覆整个时代、甚至颠覆世人对“天”之概念的造物，不过是他随手捏造的寻常玩物。
“主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崇拜与紧张。
霍天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动作。
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那层冰冷厚重的神钢外壳，看到更遥远，更深邃的地方。
大气层之外。
无垠的星辰之间。
那才是他为这个世界，也为他自己准备的，最终的战场。
以及最终的囚笼。
站在一旁的李易阳道长，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上清观主，如今的墨研署副署长，正下意识地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柄顶天立地的钢铁巨剑，看着剑身上那些比道门符箓玄奥万倍的纹路，口中喃喃自语。
“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问道于天……”
“此等逆天之举，不知是福是祸……”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仪器的低鸣声所淹没。
却清晰地落入了霍天生的耳中。
霍天生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一抹纯粹的讥诮。
逆天？
他心中嗤笑一声。
这天，若不能逆，留着何用？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问道于天。
而是，取而代之！
“点火。”
冰冷的两个字，从霍天生的口中吐出，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楚巧儿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她伸出手，重重地按下了那个巨大控制台上唯一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琉璃按钮！
“轰——！！！！”
一声撕裂耳膜的巨大轰鸣，从地心深处传来！
整个“问天”实验区都在这声轰鸣中剧烈地颤抖！
大地在咆哮！钢铁在呻吟！
那柄钢铁巨剑的底部，骤然喷射出了一股足以烧融万物的炙热烈焰！那光芒是如此刺眼，让整个山谷都化作白昼！
恐怖的推力化作实质的冲击波，横扫整个广场，将无数固定在地面的器械掀飞！
在数万道混杂着敬畏、恐惧、与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墨鸢一号”，那承载着一个时代野心的巨剑，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脱离了地面的束缚！
它开始上升！
加速！
再加速！
最终，它彻底撕开了空气的屏障，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流光，带着整个墨家王朝征服星辰的野心，呼啸着冲向了那片蔚蓝的苍穹！
“成功了！”
“飞上去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控制室内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皓首穷经的工匠、无数以巧工阁为家的墨者，在这一刻激动得相拥而泣，泪流满面。他们捶打着控制台，状若疯癫！
就连一向沉稳持重的李易阳，也激动得老脸通红，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道祖在上，道祖在上……”。
唯有霍天生，依旧平静。
他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主光幕之上。
那里，一个代表着火箭飞行高度的数字，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跳动。
一千米。
五千米。
一万米！
当火箭冲破云层，抵达万米高空，那片深邃、幽暗、布满璀璨星辰的宇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众人眼前时。
整个控制室，再次陷入了死寂。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那壮丽而神秘的景象，震撼得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是“天”之外的景象！
一张带着明显弧度、包裹着稀薄云气的星球照片，被成功传回，定格在光幕中央。
模糊，却又无比真实。
这是墨家帝国，投向宇宙的第一个眼神。
“准备回收。”
霍天生的声音打破了这神圣的寂静。
楚巧儿一个激灵，立刻从那无边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道道精准的指令。
光幕上，火箭开始调整姿态，准备再入大气层。
所有人的心，又一次提到了顶点。
成功发射只是第一步，能够回收，才是真正的胜利！
然而，就在火箭的头部刚刚接触到大气层边缘，与空气摩擦出绚烂火花的那一刻。
“滋啦……”
主光幕之上，所有信号与数据流，瞬间中断。
屏幕变成了一片刺眼的雪花。
“信号丢失！”
“怎么回事？！快！切换备用信道！”
楚巧儿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
天际之上，那片火箭消失的空域，突然爆发出了一团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巨大火球！
“轰隆——”
延迟了数息的沉闷爆炸声，才缓缓传来，如同天空发出的一声沉痛的叹息。
“墨鸢一号”，在返回的途中，解体了。
那触碰了星辰的代价，是化为苍穹之上一场最绚烂的烟火，然后归于虚无。
“不……”
楚巧儿身体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瞬间被泪水淹没。
“是我……是我的错……”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绝望地哭泣着，用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冰冷的地面。
“是我没有计算好再入的角度……是材料的耐热性不够……是我……”
“是我毁了主上的神器……”
然而，一只冰冷的手，却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起来。”
是霍天生的声音。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主上……我对不起您……我……”楚巧儿哽咽着，泣不成声。
“一次失败的实验，换来了上万个精准的数据，以及一张来自天空之外的照片。”
霍天生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动作并不温柔，只是履行一个程序。他伸出手指，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这笔买卖，很划算。”
他看着楚巧儿那双被泪水冲刷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朕，不需要你的眼泪。”
“朕需要你，在一个月内，给朕造出一支能重复使用的箭。”
“朕还要你在这支箭的顶端，装上一双能俯瞰整个世界的眼睛。”
“可回收火箭……卫星……”
楚巧儿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神中，再次被一种名为“创造”的火焰点燃。
霍天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墨安司统领骆齐峰匆匆走入，单膝跪地。
“启禀主上，反墨联盟在西域诸国散布谣言，说您此举是‘窃取天火，逆天而行’，引来了‘神罚’，致使神器坠毁。”
“如今西域民心浮动，对我墨家颇有微词。”
“神罚？”
霍天生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控制室里回荡，让李易阳和骆齐峰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那片被爆炸余晖染成血色的天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好一个神罚。”
“那就让他们看看，朕的‘神罚’，究竟是什么模样。”
霍天生声音平静，却带着让天地变色的意志。
“传朕神谕。”
“命楚巧儿，即刻启动‘天眼’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