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离开后,花房的温暖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那个小机器人勤恳工作的奶音。
夕语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心里那点因阳光和机器人而升起的微末暖意,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那个关于“未来”的疑问,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冰珠,尚未融化,便被现实的寒风吹得更加坚硬,硌得心生疼。
她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夜色彻底笼罩,花房内的自动照明系统柔和地亮起。
小机器人完成了今日的工作,滑到她脚边,传感器眼睛闪烁着安静的蓝光:【夫人,今日园艺任务已完成!需要我为您播放舒缓音乐或调节环境香气吗?】
夕语低下头,看着这个他留下的、笨拙又可爱的小东西,心里酸酸涩涩的。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冰凉的金属外壳。
“不用了,谢谢你。”她声音很轻,“你去休息吧。”
【收到指令!进入待机模式!祝您晚安,夫人!】小机器人欢快地滴滴两声,滑回了角落的充电基座,眼睛的光芒缓缓熄灭。
花房里重归寂静。
夕语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廊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响。她没有回东翼主卧,而是转向了西翼自己的客房。
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既往,冰冷,整洁,像一间长期无人居住的酒店套房。她带来的那些柔软玩偶和彩色抱枕,散落在沙发上,显得格格不入。
她走到床边坐下,抱起那个半人高的星云熊,把脸埋进它柔软蓬松的皮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上面还残留着从家里带来的、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是她熟悉的味道。
可是,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给她带来完全的安心和慰藉。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那个冷硬又别扭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一小块,变得空落落又沉甸甸的。
这一夜,夕语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洛林星系可怕的孢子风暴,一会儿是晚宴上使者夫人炽热的目光,一会儿又是医疗室里他滚烫的怀抱和仓促的“抱歉”……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变成他接到军务通讯时骤然冰冷的侧脸,和那句毫无情绪的“军务”。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跳得又快又乱。
窗外天色依旧灰蒙蒙的,还未大亮。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赤着脚走下床,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推开客房的门,廊道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灯散发着幽冷的光。
然而,就在她经过通往东翼的廊道口时,却意外地看到,远处书房的门缝下,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一夜没睡?
夕语的脚步顿住了。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压抑的、低沉的交谈声。似乎是阿尔伯特在和什么人进行远程通讯,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冷厉和……凝重?
“……消息确认了吗?”他的声音透过门板,有些模糊,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
“……是,主帅。边境巡逻队在K-7小行星带边缘发现了异常能量残留,经过比对,与三年前‘黑曜石’事件中记录的波动频率……吻合度超过92%。”另一个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敬畏。
黑曜石?夕语的心猛地一沉。她记得这个代号。三年前,联邦一支边境勘探队神秘失踪,现场只留下诡异的能量残留和这个代号,成了悬案。父亲和哥哥在家中提到时,总是面色凝重。
阿尔伯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他们终于忍不住,要回来擦屁股了。”
“主帅,您的意思是……这次洛林星系的孢子事件,也可能与……有关?”
“巧合?”阿尔伯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戾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洞察力,“联邦最偏远的农业星系,恰好爆发了需要最新型军方解毒剂才能处理的稀有孢子,又恰好干扰了通讯,引开了大部分救援力量,而恰好……‘黑曜石’的痕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可以绕过第三星域防线的小行星带里?”
通讯那头的人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被这个推测惊住了。
夕语也听得手脚冰凉,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发出惊呼。所以……洛林星系的灾难,可能不是意外?甚至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为了调虎离山?
“封锁消息。加密等级提到最高。”阿尔伯特的命令冷硬如铁,“增派三支隐形侦察编队,沿K-7小行星带向外延伸三个天文单位,进行地毯式扫描。有任何发现,直接向我汇报,跳过所有中间环节。”
“是!主帅!”
通讯切断。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夕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无意中听到了绝对不该她知道的机密!那些冰冷的词语——“黑曜石”、“能量残留”、“调虎离山”——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平静表象下的残酷真相。
他身处的位置,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和……复杂。
所以,他之前的伤势复发,他时常的彻夜不眠,他接到军务时瞬间的冰冷……一切都有了解释。
沉重的疲惫感,巨大的压力,还有隐藏在暗处的、不知何时会袭来的冷箭……这些才是他世界的常态。
而她那点小儿女的情愫和关于“未来”的忐忑,在这个庞大而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书房里传来脚步声,似乎是阿尔伯特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夕语不敢再多待,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的猫,踮着脚尖,飞快地、无声地逃回了自己的客房。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厉害。
第二天,府邸的气氛明显不同以往。
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低气压重新笼罩下来。仆从们行事更加小心翼翼,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阿尔伯特很早就去了指挥部,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夕语待在西翼,心里乱糟糟的。昨天听到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担忧,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傍晚,她终于忍不住,又一次走进了那间玻璃花房。
仿佛只有这里,还残留着昨天那一点点短暂的、虚幻的温暖。
那个小机器人立刻滑了过来,欢快地打着招呼:【下午好,夫人!今天天气晴,湿度适宜,适合给三色堇进行授粉哦!需要我为您演示吗?】
夕语看着它圆滚滚的身体和闪烁的蓝光,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她走到那株被他“救活”的观叶植物前,拿出那个银白色的控制器,按照他昨天说的方法,调到第三档,蓝色波段。
柔和的光线照射在植物上。
她蹲在那里,看着那光线,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夕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阿尔伯特走到了她身后不远处,停下。他没有说话,目光似乎落在她手中的控制器上,又似乎落在她蹲着的、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花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小机器人偶尔移动履带发出的细微声响。
夕语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目光不再像阳光般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复杂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转过来,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阿尔伯特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但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比昨天更重了几分,冰蓝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沉思绪。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夕语的心脏跳得很快。她看着他冷峻的、写满疲惫的脸,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些冰冷的词语,想起他可能面对的重重危险……
所有的犹豫和怯懦,在这一刻,忽然都被一种巨大的冲动压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问道:
“阿尔伯特,”她第一次如此连名带姓地、认真地叫他的名字,“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问出来了。
她终于把那个含了很久的、关于未来的问题,问出了口。
不是试探,不是抱怨,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认真。
阿尔伯特冰蓝色的眼眸骤然一缩,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愕然,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她问出这个问题时,最真实的想法。
夕语没有躲闪,倔强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是冰冷的,是残酷的。
许久。
阿尔伯特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也格外……孤独。
然后,夕语听到他低沉冷冽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缓缓响起。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