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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偏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宋青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将所有外露的情绪牢牢锁在心底。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鬼面之后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她暂时无法解读的东西。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萧景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略显单薄,却在近日军中传颂的夜袭之战中立下首功的年轻营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面具传出,带着一种独特的低沉与嗡鸣,听不出喜怒:“宋青。”

“末将在。”宋青抱拳躬身,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抬起头来。”

宋青依言抬头,目光坦然迎上那两道自面具孔洞中透出的锐利光芒。如此近的距离,她更能感受到那面具带来的压迫感,以及其下隐藏的、深不可测的意志。

“你呈上的夜袭战报,本王看过了。”萧景珩的声音依旧平淡,“以寡击众,焚毁敌粮,胆识可嘉。依律,当赏。”

“谢监军大人!此乃末将与本队同袍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宋青回答得滴水不漏,谨守着下属的本分。

萧景珩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或许那只是光影的错觉。他没有在功劳上过多纠缠,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然,军中首重军纪。功是功,过是过。你部在撤退途中,为掩护伤员,延误归营时辰半刻,虽情有可原,亦属违令。依律,当罚。”

宋青心中微微一凛。此事在战报中她已简要说明,当时情况危急,若不停下救援,那名腹部中箭的同袍必然殒命。她本以为在泼天功劳之下,这点细微末节会被忽略,没想到这位监军殿下竟如此明察秋毫,且毫不留情。

“末将知错,甘愿受罚。”她没有辩解,立刻躬身领罪。在“鬼面将军”面前,任何解释都可能被视为狡辩。

“很好。”萧景珩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功过相抵,擢升之议暂且搁置。原职留用,戴罪立功。另,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这个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擢升搁置意味着她失去了快速晋升的机会,罚俸对军中底层军官而言也是实打实的损失。但保留了原职,尤其是“戴罪立功”四个字,又留下了一丝余地。

“末将领罚,谢监军大人。”宋青再次躬身,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

处理完赏罚,萧景珩的目光转向了厅中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沙盘。他起身,走到沙盘前,玄色铁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拿起代表敌军的小旗,插在了朔风城垒西北方向的一处山谷。

“过来。”他命令道。

宋青依言上前,在距离沙盘数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萧景珩所指的位置。

“黑风峡。”萧景珩的手指点了点那处山谷,“北狄游骑近日活动频繁,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我军巡防薄弱之处。你,如何看待?”

这不是简单的考校,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她的眼光,她的战略思维,乃至她的忠诚。

宋青凝神细看沙盘。黑风峡的地形在她脑海中迅速构建。她沉吟片刻,组织语言,谨慎答道:“回大人,黑风峡确为要冲。若被北狄占据,可为其小队人马提供隐匿之所,窥探我军侧翼动向,甚至威胁通往后方粮道的支线。然,其地狭长,不利大军展开,驻守需精兵,且补给困难。依末将浅见,当派遣精锐小队,加强该区域巡防密度,以游骑对游骑,将其逼退,或寻机歼灭其小股力量,方可保侧翼无虞。”

她没有提出派大军占领那种不切实际的方案,而是基于现有条件和战术层面,给出了一个务实且可行的建议。

萧景珩静默地听着,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让人无从判断他是否满意。他并未立刻评价,而是又拿起几面小旗,在沙盘上几处关键节点做了标记,然后问道:“若你是北狄主将,拥有数万铁骑,面对朔风城垒坚城,久攻不下,粮草又受损,下一步,你会如何做?”

问题陡然升级,从局部战术跃升到了战略层面。这已远超一个什长需要思考的范畴。

宋青心跳漏了一拍,但思绪飞速运转。她想起了父亲镇北侯生前偶尔提及的北狄用兵习惯,结合这几月来的亲眼所见,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藏拙,也不能信口开河:“末将愚见。北狄人擅长野战,拙于攻坚。持续强攻朔风城垒,乃消耗其有生力量之下策。若其为智者,或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哦?”萧景珩的声音里似乎起了一丝极淡的兴致,“详细道来。”

“其一,继续以部分兵力佯攻朔风,吸引我军主力注意。其二,”宋青的手指指向沙盘上朔风城垒东南方向,一处看似并不那么险要的河滩地带,“可能会选择类似‘野狼渡’此类水浅流缓,我军防御相对松懈之处,趁夜暗或恶劣天气,以精骑强行渡河,绕至我军后方,断我粮道,甚至直扑防御更为薄弱的周边城镇,迫使我军出城野战。若其成功,朔风城垒将不攻自破。”

这番话说完,偏厅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在噼啪作响。

宋青的方案,直指目前边防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过于依赖坚城,而对漫长的河岸线防御不足。这需要极大的胆识和对敌人心理的精准揣度。

良久,萧景珩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洞察力尚可,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看来,你不仅有些许勇力,倒也不是全然莽撞之辈。”

这算是一种肯定,虽然依旧带着上位者的矜持与审视。

“末将妄言,请大人指正。”宋青谦逊道。

“妄言与否,自有事实印证。”萧景珩转过身,重新面对她,那鬼面具下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宋青,你可知,本王为何召你前来?”

“末将不知,请大人明示。”

“军中需要敢战之士,亦需善谋之人。”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根骨心性,更为重要。今日一见,你虽年少,却沉稳有余,偶有机智,是可造之材。”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军法如山,不容私情。今日之功过相抵,是告诫于你,无论立下何等功劳,皆不可恃功而骄,漠视军纪。日后行事,当时刻谨记,令行禁止!”

“末将谨记大人教诲!”宋青肃然应道。她明白,这是萧景珩在敲打她,也是在……塑造她。

“下去吧。”萧景珩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主位,目光投向了桌上的文书,似乎不再关注她,“整顿你的军队,明日起,巡防区域调整至西侧丘陵地带,具体方位,自有军令下达。”

“末将遵命!”

宋青再次躬身行礼,然后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偏厅。

直到走出中军大帐,被外面冰冷的寒风一吹,她才感觉后背似乎渗出了一些冷汗,紧贴里衣。与萧景珩的这次短暂会面,比她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更耗费心神。那位“鬼面将军”就像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在试探着她的深浅,同时也让她窥见其下隐藏的、汹涌的暗流。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既肯定了你的能力,又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的过失,施加惩戒。最后那句“可造之材”,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将她与这位监军殿下隐隐绑定。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北境的冬日,天黑得极早。营地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映照着士兵们忙碌或疲惫的身影。

“宋兄弟,怎么样?监军大人没为难你吧?”一个相熟的伍长凑过来,关切地问道。

宋青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无事,只是询问了些夜袭的细节,功过相抵,罚俸三月。”

那伍长松了口气,又忿忿不平道:“功过相抵?这也太……唉!不过人没事就好!那位殿下,今日可是拿下了王副将和赵校尉!真真是雷霆手段啊!”

宋青默然。她回想起萧景珩处置那两名将领的果决,以及面对那孩童时递出糖块的生硬动作,还有沙盘前那双隐藏在面具后、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这位三皇子萧景珩,绝非简单的酷吏或武夫。他的心思,比这北境的冻土更深,比这漫天的风雪更难测。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甲,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前方是雷霆还是微光,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家族沉冤,她别无选择。

“走吧,”她对那伍长说道,“回去整队,明日还有新的巡防任务。”

新的挑战,已然来临。而她,必须以“宋青”的身份,在这位“鬼面将军”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去,直到……真相大白,或者,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