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行军,凯旋之师终于抵达了北境进入中原腹地的第一个重镇——洛城。
尚未望见城墙,派出的斥候便已回报,洛城刺史率阖城官员及乡绅代表,已于城外十里亭列队等候。空气中,似乎也隐约传来了鼓乐与人群的喧哗声。
中军大纛之下,萧景珩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鬼面,端坐于乌骓马上,身形不见丝毫晃动,唯有那双透过面具的眼眸,冷静地扫视着前方渐次清晰的人影与旌旗。他微微抬手,身后传令官立刻挥动旗号,原本匀速行进的队伍速度略缓,阵型也调整得更加齐整威严,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将远处的喧闹都压下了几分。
宋清辞位于武将队列之前,同样挺直了脊背。她目光平视前方,心中却已绷紧了一根弦。她知道,从踏入洛城地界开始,他们便已进入了无数人视线的焦点。这里的迎接,不仅仅是地方官员对凯旋王师应有的礼仪,更是一场各方势力的初次试探与亮相。
十里亭处,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为首的洛城刺史姓王,是个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穿着簇新的四品孔雀补子官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情。见到玄色大纛渐近,他立刻带领身后众多官员,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声音洪亮:
“洛州刺史王弼,率洛城上下官员、士绅、百姓,恭迎三殿下凯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恭迎诸位将士得胜还朝!”
声浪滚滚,传遍四野。
萧景珩勒住马缰,目光淡淡扫过跪倒的众人,并未立刻令其起身。片刻的沉默,让场中的气氛无形中凝重了几分,王刺史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刺史请起,诸位请起。”萧景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平淡无波,“北境大捷,乃将士用命,社稷之福,非本王一人之功。有劳王刺史与洛城父老远迎。”
“殿下过谦,过谦了!”王弼连忙起身,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谄媚,“殿下神武,将士英勇,解我北境倒悬之危,实乃不世之功!下官已在城中备下薄酒粗席,为殿下及诸位功臣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万望殿下赏光。”
“刺史大人有心了。”萧景珩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这时,王弼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带着强烈的好奇与探究,落在了萧景珩身侧不远处的宋清辞身上。不仅是王弼,他身后几乎所有官员、士绅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于这位名声鹊起的“玉面将军”身上。
银甲绯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犹胜女子,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凛然气度。这便是那位献奇计、破强敌,被陛下亲口擢升为从三品扬威将军的宋青?果真……名不虚传,只是这相貌,也未免太过出众了些。
王弼到底是官场老手,瞬间收敛了眼中的异色,笑着对萧景珩道:“这位想必就是近日名动天下的宋将军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器宇轩昂,令人心折!”
宋清辞在马上抱拳,声音清越,不卑不亢:“王刺史谬赞,末将宋青,愧不敢当。北境之功,全赖殿下统帅,三军效死。”
言辞得体,姿态沉稳,既回应了对方的恭维,又将功劳归于上下,让人挑不出错处。
萧景珩面具后的目光微动,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寒暄已毕,大军并未全部入城,大部分兵力由其他将领统辖,在城外指定区域扎营休整。唯有萧景珩的亲卫、部分高级将领及有功士卒代表,随着迎候的队伍,浩浩荡荡进入洛城。
城内主干道早已净水铺街,黄土垫道,两旁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见到玄色王旗和军队出现,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殿下千岁!”
“欢迎将士们凯旋!”
“看!那就是玉面小将军!”
“好年轻的将军!”
“……”
欢呼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花瓣、彩纸从两旁的酒楼窗棂间抛洒而下。无数道目光,带着崇拜、好奇、激动,落在队伍前列的萧景珩与宋清辞身上。
宋清辞端坐马上,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并未因这万众瞩目的场面而有丝毫动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穿透。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于心底,维持着武将应有的威仪。
萧景珩更是如同磐石,对周围的喧嚣恍若未闻,唯有在人群过于激动,几乎要冲破士兵组成的警戒线时,才会微微侧首,对身旁的亲卫统领递过一个眼神,亲卫们便会立刻加强戒备,确保秩序。
刺史府邸,早已张灯结彩,宴开百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歌舞升平。王弼及洛城官员极尽奉承之能事,轮番向萧景珩敬酒,言辞间不乏对京城局势的隐晦打探和对萧景珩功绩的夸大赞誉。
萧景珩应对得体,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离,大部分时间只是淡淡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皆是关乎北境防务、民生休养的正事,对于京中动向,则是滴水不漏。
宋清辞作为新晋的扬威将军,自然也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不少官员凑上前来敬酒搭话,言语间多是恭贺与好奇,也有人旁敲侧击,询问她的出身来历,或是北境战事的细节。
“宋将军如此年轻便有这般作为,不知师从哪位名家?”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学官笑眯眯地问道。
宋清辞举杯略沾唇即止,从容应对:“末将出身寒微,少时偶得几卷兵书,自行揣摩,后投军报国,全赖殿下提拔与战场历练,不敢言师从。”
“将军过谦了。不知将军籍贯何处?听口音,倒不似纯粹的北地之人。”另一名官员状似无意地接话。
宋清辞心中警铃微作,面色却不变:“末将少时漂泊,四海为家,口音杂驳,让大人见笑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自己“寒微”、“漂泊”的过往,模糊了籍贯焦点,又将话题引向军功和萧景珩的提拔,符合她目前“宋青”这个身份该有的谨慎与对提拔者的感念。
席间,她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并不那么友善的视线。那来自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士绅,以及一两个坐在角落、看似低调的官员。他们的目光中带着审慎的衡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宋清辞心中明了,这洛城,乃至这通往京城的路上的每一座城池,都盘踞着各方势力的触角。宰相一党,或其他对萧景珩忌惮的皇子权贵,绝不会对他们这一行人的动向漠不关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萧景珩以旅途劳顿为由,提前离席。他一走,场中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不少,但也让许多想要攀附的人失去了目标,转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宋清辞身上。
她应对得体,却也感到一丝疲惫。这种言语上的机锋,有时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耗心神。
终于熬到宴席散去,宋清辞在王弼等人的恭送下,回到了刺史府为她安排的独立院落。虽不及京城府邸奢华,却也清雅安静。
夜色已深,她卸下甲胄,只着中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在秋风中摇曳的古树,微微出神。洛城的迎接,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路途,这样的场面只会更多,试探也会更加露骨。
忽然,窗口极轻地响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无声无息地单膝跪地,呈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将军,京城‘雀鸟’密信。”
宋清辞瞳孔微缩。‘雀鸟’是她与密友谢云舒约定的隐秘通信渠道的代称。她立刻接过蜡丸,捏碎,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
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上面清秀却略显急促的字迹:
“青姊钧鉴:京中已闻‘玉面’之名,誉谤皆至。永昌侯府暗流汹涌,世子似有异动。宰相门下近日频聚,恐有图谋。务慎之,抵京前勿轻易信人。舒字。”
纸条在指尖化为齑粉,宋清辞的目光沉静如水,却比窗外的夜色更凉。
永昌侯世子……那个曾与她有婚约,又在侯府遭难后急于撇清关系的男人。宰相一党……果然已经按捺不住了。
她轻轻合上窗,将秋夜的凉意与京城的暗流一并关在窗外。
归途漫漫,风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