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密室的烛火跳动了一整夜。
柳文正没有合眼,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那张根据老花匠描述绘制的女子画像,旁边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奏章草稿,以及一份列有十余名明日大朝会上将配合发难的官员名单。每一个名字都是他精心挑选,或是门下心腹,或是与萧景珩、宋清辞有旧怨,或是在乎“礼法纲常”到了迂腐地步的清流老臣。
“相爷,都安排妥当了。”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人证已秘密安置在西城一处宅院,由我们最精锐的十二名死士看守,除了我们的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日卯时三刻,会有马车准时将他送至宫门外等候传唤。”
柳文正微微颔首,手指摩挲着画像边缘:“画像的事,除了画师和老画匠,还有谁知道?”
“画师是养在府里二十年的老人了,家眷都在我们掌控中。老花匠那边,赵世子派了人‘贴身伺候’,绝无问题。画像只此一份,副本已经销毁。”管家回答得滴水不漏。
“很好。”柳文正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即又转为冰冷,“永昌侯府那边,赵霖是什么反应?”
“赵世子起初是又惊又怒,现在……似乎有些亢奋。”管家斟酌着词句,“他认定宋青就是宋清辞,觉得当年被悔婚是奇耻大辱,如今对方竟欺君罔上,还官居高位,他……他等着看明日宋清辞身败名裂,似乎比我们还要急切几分。”
“蠢货。”柳文正嗤笑一声,“不过也好,有他这份急切,事情闹起来才更热闹。告诉下面的人,明日朝会上,让赵霖安排的那几个言官先打头阵,把水搅浑。我们再拿出人证画像,一击致命!”
“是。”管家躬身,迟疑了一下,又道:“相爷,三殿下那边……我们是否要防备他狗急跳墙?或者提前在宫中做些布置?”
柳文正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不必。明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陛下亲临。萧景珩再狂妄,也不敢在那种场合公然动武劫人。至于宫中布置……我们的人不宜动得太多,以免被陛下察觉。重点是朝堂上的舆论和证据!只要人证画像一出,‘欺君’二字坐实,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再想回护,也须顾忌祖宗法度和天下悠悠之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深冬的寒意卷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这一局,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宋清辞的身份是死穴,萧景珩保不住她。只要扳倒了宋清辞,萧景珩失了这最锋利的爪牙,又背上包庇欺君之罪的嫌疑,声望必然大损。到时候……”柳文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朝堂,还是本相说了算。”
……
同一片夜色下,云麾将军府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化不开。
宋清辞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静静坐在书案后。她的直觉在疯狂示警。今日退朝时,柳文正那看似平静的一瞥,里面深藏的志在必得与冰冷杀机,让她后背生寒。而朝会后,几位平日里还算交好的官员,与她照面时眼神的闪躲与欲言又止,更让她确信,有什么针对她的大事即将发生。
谢云舒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潜入府中,带来的消息更是让她心头沉到了谷底。
“清辞,我父亲今日下朝后,被柳相‘偶然’叫住,闲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当年……当年镇北侯府的一些旧事,尤其是……关于你的。”谢云舒的声音带着颤抖,“虽然父亲搪塞过去了,但柳相突然问起这个,绝对不正常!还有,我安插在永昌侯府外围的眼线回报,赵霖这两天像疯狗一样,到处找一些旧年仆役,似乎在确认什么事情……我怀疑,他们……他们可能真的找到什么了!”
宋清辞闭了闭眼。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柳文正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他甚至不再掩饰,直接开始从镇北侯府的旧人旧事入手,这说明他很可能已经掌握了关键性的线索或人证,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发难。
那个时机,很可能就是明日的大朝会。百官齐集,皇帝亲临,是最适合当众揭发“欺君大罪”、造成最大轰动和影响的场合。
“云舒,谢谢你冒险来告诉我。”宋清辞睁开眼,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清亮,“你立刻回去,告诉你父亲,近日务必谨言慎行,切勿再与我们有任何明面上的牵扯。柳文正既然已经怀疑,很可能会对你们不利。”
“那你呢?”谢云舒急得抓住她的手臂,“清辞,你怎么办?如果……如果他们真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清辞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既然敢用这个身份回来,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柳文正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
“我去求父亲,让他联络一些清流官员,明日……”
“不。”宋清辞打断她,“不要连累谢伯父。柳文正蓄谋已久,明日必有万全准备,仓促应对,反而容易落入他的圈套。这件事,我与三殿下自有计较。”
送走忧心忡忡的谢云舒,宋清辞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然后,她起身,走到书案前,就着微光,研墨,铺纸。
她没有给萧景珩传递任何消息。这个时候,任何非常规的联系都可能被柳文正的眼线捕捉到,成为对方攻击的借口。她相信,以萧景珩的敏锐和政治智慧,不可能察觉不到明日的危机。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无需言语的默契。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若事有不谐,望保李福周全,继续未竟之事。”
这不是遗书,而是托付。如果她明日真的身份暴露,难逃一劫,那么为镇北侯府翻案、扳倒柳文正的重任,以及李福这个关键证人,就必须交给萧景珩。
写完后,她将纸条仔细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封口,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如果她回不来,赵猛会知道该怎么做。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内室,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女子衣裙,是当年离京时仓促带走的旧物,料子已经有些褪色。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柔软的布料,指尖微颤。
七年了。她以男子身份,在血与火中挣扎求存,一步步走到今天。明日,或许这一切都将归于原点,甚至更糟。
但她不后悔。
父亲教导她忠君爱国,也教导她问心无愧。家族蒙冤,她不能苟且偷生。柳文正祸国,她不能坐视不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走下去。
她合上暗格,没有取出那套衣裙。明日,她依然会是云麾将军宋青,直到最后一刻。
……
三皇子府,书房同样灯火未熄。
萧景珩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刚刚由玄七紧急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柳文正近日异常的人员调动,尤其是秘密控制了一名老乞丐,以及永昌侯世子赵霖的异常活动。
“柳文正找到了当年镇北侯府的人。”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玄七能感受到那平静下的滔天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属下已查明那老乞丐的身份,确是当年侯府别院的花匠,姓王,因嗜赌早被赶出府,侯府出事后便流落街头。”玄七低声道,“柳文正的人控制他后,曾秘密请画师画像。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但根据零星信息推测,画的很可能是……宋将军的女装模样。”
萧景珩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柳文正不仅查到了宋清辞的身份,还找到了能够指认她的人证!
“李福那边如何?”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问道。
“伤势已稳定,但情绪依然不稳。属下已加派人手,确保其安全。只是……明日大朝会,若柳文正发难,我们是否要提前将宋将军……”玄七的意思很明显,是否要让宋清辞暂时避开。
“避无可避。”萧景珩缓缓摇头,目光冷冽如冰,“柳文正既然决定在朝会上发难,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此刻让她离京或隐匿,反而坐实了心虚,给了对方更大的把柄。而且……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逃。”
他太了解她了。那个看似沉静的女子,骨子里比任何人都要倔强和骄傲。让她在仇敌面前退缩?绝无可能。
“那我们……”
“明日,你带人守好李福,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萧景珩抬起眼,眸中寒光慑人,“若柳文正真的敢在朝堂上拿出所谓‘铁证’,你要确保,我们手中的证据,也能在必要时,递到该看到的人面前。”
他指的,是这些时日查到的,关于柳文正党羽贪腐、勾结外邦,以及可能涉及构陷镇北侯府的零散证据。虽然还不够完整,不足以一举扳倒柳文正,但至少能在关键时刻,搅乱局面,争取时间。
“属下明白!”玄七肃然领命。
玄七退下后,萧景珩独自走到窗前。夜空如墨,无星无月,只有沉重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倾盆大雪。
明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他想起了北境并肩作战的生死时刻,想起了月下沙盘推演的心意相通,想起了她受伤时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他绝不会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纵使要与整个朝堂为敌,纵使要触怒君父,他也会站在她身边。
这是承诺,亦是……早已无法忽视的心意。
夜,越来越深。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几处府邸,依旧亮着不眠的灯火。
宰相府在密谋最后的杀招。
云麾将军府在静待命运的审判。
三皇子府在谋划绝境的反击。
而巍峨的皇宫深处,承天帝也尚未安寝。他站在暖阁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碧玉佛珠。高适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明日大朝会……”承天帝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怕是不会太平了。”
高适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指……”
“柳文正最近动作频频,景珩和那个宋青,也不是省油的灯。”承天帝目光深远,“北境之功,朝堂之争,如今又牵扯到陈年旧案……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他顿了顿,语气莫测:“也好。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朕倒要看看,明日这出戏,谁能唱到最后。”
高适将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天子之心,深不可测。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陛下眼中,或许只是一场衡量臣子能力与忠心的试炼。
雪,终于开始飘落。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座权力之都,将一切阴谋、算计、仇恨与坚守,都暂时掩埋在一片纯白之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当明日朝阳升起,积雪融化之时,便是真相大白、生死立判之刻。
风雨前夜,寂静如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