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仲夏,节近端阳。贾府上下,自有一番忙碌景象。各房各院早已悬起菖蒲、艾草,门户贴上灵符,丫鬟仆妇们忙着赶制五毒荷包、长命缕,厨房里更是粽叶飘香,预备着各色馅料的角黍。今年的端阳,因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后首个佳节,贾府更是格外重视,不仅府内张灯结彩,预备丰盛宴席,更广发请帖,邀约亲朋故旧,共度佳节。
端阳正日,天色未明,荣宁二府便已人声鼎沸。大观园内,嘉木葱茏,繁花似锦,更兼处处点缀着应景的端午饰物,平添几分热闹与神秘色彩。辰时刚过,宾客陆续而至,车马轿辇塞满了宁荣街。贾赦、贾珍在外厅招待男宾,贾政则陪侍几位清贵文官及王府长史等贵客。内宅之中,贾母由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凤姐等簇拥着,接待各府诰命夫人、奶奶小姐,言笑晏晏,满堂珠翠,环佩叮咚。
何宇身为贾政清客,亦在受邀之列。他深知今日场合特殊,贾赦必不会安分,故而格外谨慎。他换了一身湖蓝色暗纹杭绸直裰,打扮得清爽利落,既不失礼数,又不至过于张扬。他先随贾政在外厅应酬片刻,与几位相熟的清客和低阶官员寒暄。北静王因宫中有宴,未能亲至,却遣长史送来厚礼,其中特意点名赠予贾政和何宇各一份端阳节礼,内有宫扇、药锭、避邪香囊等物,此举引得众人侧目,对何宇又高看几分。贾赦在一旁冷眼瞧着,面色阴沉,鼻中轻哼一声。
巳时三刻,宴开玳瑁,席设芙蓉。男宾宴设于荣禧堂外的大花厅,女眷则在贾母院中的大敞厅。厅内屏开鸾凤,褥设芙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贾母居中而坐,左边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男丁并重要男宾,右边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并众女眷。宝玉、贾环、贾兰等小辈另设一席。何宇的位置被安排在贾政下首不远,与几位清客同席,虽非核心,却也显眼。
酒过三巡,肴献五道,气氛渐趋热烈。戏班子在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应景的《白蛇传》选段,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贾赦几杯雄黄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眼见何宇安然坐在席中,与旁人有说有笑,想起近日绣庄生意红火,连北静王都对其另眼相看,心中嫉恨之火越烧越旺。他给身旁的程日兴使了个眼色。
程日兴会意,端起酒杯,起身笑道:“今日端阳佳节,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适才听闻何先生近日协助芸二奶奶打理绣庄,那‘云锦缎’名动京华,连北静王府都青睐有加,真乃点石成金之手!想必于这经济庶务上,必有高见。我等皆是读死书的腐儒,对此一窍不通,何不趁此良辰,请何先生赐教一二,也让我等开开眼界?譬如,这做生意,最紧要的是什么?”他语带恭维,实则将何宇置于“商贾”之流,暗讽其不务正业,有失清客体面。
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投向何宇。贾政微微蹙眉,贾母亦停下箸,看向这边。宝玉、探春等人面露担忧。
何宇心知来者不善,却不慌不忙,起身执杯,向程日兴及众人一揖,从容答道:“程先生过誉了,晚生愧不敢当。赐教二字,更是折煞晚生。不过是见芸二奶奶操持不易,略尽绵力,聊以糊口罢了。若论经济庶务,晚生浅见,其根本,无非‘诚信’二字。《大学》有云:‘生财有大道,……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又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可见圣贤之道,未尝排斥货殖,关键在于取之有道,用之有度。譬如这端阳佳节,大家互赠节礼,以示关怀,若所赠之物,乃是以诚心制之,以信义易之,则情谊倍增;若是以次充好,巧取豪夺,纵得一时之利,终非长久之计。晚生协助芸二奶奶,亦不过是秉持此心,力求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已。至于点石成金,实无此能,不过是尽心尽力,求个问心无愧。”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将商业行为纳入儒家“仁政”、“诚信”的框架内,既回应了刁难,又抬高了境界,显得不卑不亢,堂皇正大。连席间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都微微颔首。
贾赦见程日兴落了下风,按捺不住,亲自开口道:“何先生果然能言善辩。不过,我听闻那‘云锦缎’所用湖丝,价格不菲,且货源紧俏。先生与芸丫头初涉此道,便能打通关节,源源不断,这其中的门路手段,恐怕不止‘诚信’二字那么简单吧?”这话已是暗指何宇可能用了不正当竞争手段,甚至暗示其与官府或有勾结。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贾政脸色一沉,正要开口。何宇却抢先一步,神色坦然:“赦老爷明鉴。货源之事,确为经营关键。晚生与芸二奶奶,一则是靠往日绣庄积攒的信誉,与几家老字号丝行长期合作,得以优先采买;二则是托赖府上清誉,尤其是政老爷为官清正,名望素着,各方商贾亦愿给几分薄面;三则,便是如方才所言,价格公道,付款及时,故而供应商也乐于供货。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不可告人之门路。若赦老爷对此有兴趣,晚生可将往来账目、契据一一呈阅,以备查考。”他语气平和,却将贾政抬了出来,既堵了贾赦的嘴,又表明自己行事光明磊落。
贾赦被噎得一时语塞,脸色阵红阵白。贾母见场面尴尬,便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日过节,高高兴兴的,谈这些生意经做什么。老大也是,关心小辈生意是好的,但也不必如此追根问底。何先生帮着芸丫头,把绣庄经营得有声有色,也是好事。来,大家共饮一杯,愿我贾府上下安康,福泽绵长!”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共饮,暂且将这一节揭过。然而,席间的暗流并未平息。贾赦虽暂时闭嘴,但那阴冷的目光,却不时扫过何宇。王熙凤冷眼旁观,心中对何宇的应对暗自佩服,却也更加确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难以驾驭。薛姨妈则若有所思,看看何宇,又看看一旁的宝钗和宝玉。
宴席至未末方散。众宾客陆续告辞。贾母有些乏了,由鸳鸯扶着回房歇息。宝玉本想寻何宇说话,却被王夫人叫去问话。何宇正欲随众人退出,却见贾赦带着程日兴等几个心腹,拦在了穿廊拐角处。
“何先生,留步。”贾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何宇心知麻烦还未结束,停下脚步,拱手道:“赦老爷有何吩咐?”
贾赦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威胁:“何宇,你别以为有政老爷护着,有北静王赏识,就可以在贾府为所欲为!你那些蛊惑人心的杂学,还有那点不上台面的生意经,终究是旁门左道!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寄人篱下的清客!若是识相,安分守己教你的书便罢,若再敢兴风作浪,带坏府中子弟,休怪我不讲情面!”
何宇直视贾赦,目光平静无波:“晚生谨记赦老爷教诲。晚生入府,蒙政老爷不弃,聘为西席,自当恪尽职守,教导子弟读书明理。至于其他,晚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亦皆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若赦老爷认为晚生有何不当,尽可明言,或禀明老太太、政老爷裁断。”
“你!”贾赦见他软硬不吃,气得手指发颤,“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咱们走着瞧!”说罢,恨恨地一甩袖子,带着人悻悻而去。
何宇望着贾赦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今日虽勉强应对过去,但贾赦的敌意已如箭在弦,冲突公开化、白热化已是必然。这贾府,怕是越来越难安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阴沉下来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北疆战事吃紧的消息,近日在朝野间已有传闻,或许,那个投笔从戎的契机,并不会太远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的步子,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心中已开始默默筹划下一步的行动。端阳的喧嚣过后,潜藏的暗潮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