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寒,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呼啸着掠过北疆荒原。镇北堡内外,重建的劳作仍在持续,但节奏已不似月前那般急促。新修补的城墙巍然矗立,垛口后值守的士卒裹紧了冬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堡内,新屋的梁柱已然架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给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带来一丝难得的烟火气。然而,这片看似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之下,却潜流暗涌,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
何宇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立于北门城楼之上,任凭风雪扑打面颊。晋升指挥同知的喜悦早已沉淀为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夜不收冒死送回的情报,纸张被风雪浸得有些潮湿,上面的字迹却触目惊心:后金主力虽暂退至数百里外休整,但探马发现其频繁调动,并在旧战场以北的河谷地带发现大规模新建营地的痕迹,炊烟密集,远非小股游骑所能有。更令人不安的是,有零星情报提及,后金似乎正与更北方的某个草原大部族(可能是科尔沁)使者往来密切。
“狼群只是在舔舐伤口,磨砺爪牙……”何宇低声自语,将情报紧紧攥在手中。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间隙。努尔哈赤绝非肯轻易吃亏之人,镇北堡之挫,于他而言恐是奇耻大辱,必思报复。下一次来袭,规模恐怕将远超上次,攻势也将更加凌厉。他转身走下城楼,对紧随的亲兵下令:“传令各堡,加强警戒,夜不收侦察范围向外延伸三十里,遇有异常,不惜一切代价回报!另,命匠作营加快修复、打造守城器械,尤其是弩箭和炮子,存量须再增三成!”
回到守备衙署(如今虽已升职,但他仍习惯在此处理军务),炭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何宇摊开新绘制的防区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处堡垒、烽燧、水源地以及可能成为敌军通道的山谷隘口。他的目光凝重,新接手的七处边堡,防御能力参差不齐,有的兵员不足,有的墙垣低矮,需要投入大量资源和精力去整顿加固。朝廷赏赐的钱粮军械正在陆续运抵,但分摊到偌大的防区,仍是杯水车薪。他必须精打细算,将好钢用在刀刃上。
“大人,肃州卫转来的公文。”陈敢捧着一摞文书进来,面色有些微妙,“是关于明年春防钱粮预算的批复,还有……兵部考功司的几位大人,不日将抵达肃州,核查此次北疆诸役之功过,据说……要‘详核首级、勘验缴获’。”
何宇接过公文,迅速浏览。预算被核减了两成,理由是“国库拮据”。而兵部核查官员将至的消息,更让他眉头微蹙。按惯例,大捷之后兵部遣员复核战功是常事,但此次似乎格外郑重,且时间点有些微妙。他想起不久前抵达的朝廷封赏使者那看似热情却暗含审视的眼神,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知道了。回复卫所,预算不足部分,我们自行设法筹措一部分,组织军屯,或与边市商人协商借贷。至于兵部官员,”何宇顿了顿,语气平静,“依制接待,全力配合核查,所有功绩记录、缴获清单务必翔实准确,不得有误。”
“属下明白。”陈敢应道,迟疑片刻,又道,“大人,近来军中有些风声……说朝中有人议论,谓我军以寡敌众,斩获颇丰,恐有……杀良冒功、虚报战功之嫌。”
何宇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敛去。他料到会有此节。功高易招妒,何况他出身低微,晋升又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清者自清。我等无愧于心,无愧于战死的弟兄即可。传令下去,严禁将士议论此事,一切待朝廷明察。”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敢肃然领命而去。
处理完公务,已是深夜。何宇并未歇息,而是提灯走进了隔壁的匠作营。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工匠们正在他的指导下,尝试改进一批弩机,希望能提高射速和威力。他还根据记忆,画了一些简易的杠杆投石机和可快速组装的塞门刀车的草图,与工匠们反复商讨可行性。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唯有依靠智慧和技术的优势,才能多一分胜算。他深知,下一次大战,技术准备将至关重要。
风雪之夜,一封密信由心腹家丁悄悄送入何宇手中。信来自京城,通过贾芸的关系网辗转送达。信中言语隐晦,却透露出重要信息:忠顺亲王一派,近日在朝中多次以“边将权重,尾大不掉”为由,向陛下进言,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隐隐指向新近因军功骤升的年轻将领。更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北疆某将“骄纵跋扈,私蓄兵力”,要求朝廷遣使“观风查勘”。
烛光下,何宇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他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京城的风,到底还是吹到了这苦寒的边关。他想起张魁离去前的欲言又止,想起兵部官员将至的消息,想起军中那些莫名的流言……一切似乎都串联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远方黑暗的旷野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暗箭难防。这“北疆砥柱”之位,坐得并不安稳。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宇轻声叹息,目光却愈发锐利如刀。他深知,接下来的路,不仅要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要警惕来自背后的冷箭。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勤勉,既要巩固防务,震慑外虏,又要谨言慎行,不留任何可被人攻讦的把柄。这场无形的战争,或许比真刀真枪的搏杀,更加凶险。
次日清晨,何宇一如往常,巡视防务,督导练兵,慰问士卒,仿佛昨夜未曾收到任何密信。只是,在他部署防务时,对关键岗位的人选考量更加周密;在他批阅文书时,措辞更加严谨;在他与麾下将领交谈时,除了军务,更多了几分对朝廷法度、为将之德的强调。
北疆的天空,阴云密布,风雪欲来。而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何宇如同一根深深扎入大地的砥柱,默然屹立,准备迎接来自各方的新一轮冲击。和平,从来都是短暂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