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军校的学员们,在汗水与纪律中锤炼着忠诚与技艺;京营的整训在明争暗斗中艰难推进;而真正决定未来战争形态的变革,则在皇城边缘那座戒备森严、与世隔绝的军工坊内,悄然迈出了最具实质性的一步。燧发枪,这把被朱允炆寄予厚望、视为撬动时代杠杆的利器,终于迎来了从实验室精品走向规模化量产的关键曙光。
军工坊深处,一间单独隔出的精加工区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油脂和炭火的味道,几十名被严格筛选、背景清白且家人已被妥善“安置”的老匠人,正围绕着几个关键工位,进行着最后的调试。
墨家巨子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套已经过无数次修改的燧发枪击发机构核心部件——击砧、燧石夹、弹簧、阻铁……它们由优质的坩埚钢(格物院在高炉炼铁基础上,根据朱允炆模糊指引试验出的新工艺)精心打造,经过手工打磨,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装填!”墨家巨子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吼和紧张而变得沙哑。
一名最熟练的老匠人,按照已经形成固定流程的步骤,将标准化的定量火药(由隔壁区域,在雷震子指导下,初步实现颗粒化和标准配比的黑火药)从纸壳定装弹中倒入枪管,用通条压实,然后装入一枚同样标准化的铅弹。
另一名匠人接过这支安装了新式击发机构的原型枪,走到工坊内特设的、拥有厚重挡板的测试区域。他深吸一口气,扳开击锤(燧石已夹紧),然后扣动了扳机。
“咔!”
燧石在弹簧的强大作用下,猛地划击在坚硬的击砧上,迸发出一簇耀眼的火星。
“噗——”
预置在击砧药池中的引火药被成功点燃,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火焰顺着传火孔瞬间窜入枪管——
“轰!”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巨响在测试间回荡,枪口喷吐出炽热的火焰和浓密的硝烟。远处厚木制成的靶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
“成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压抑已久的狂喜瞬间在精加工区内爆发出来。匠人们疲惫的脸上露出了近乎痴迷的笑容,有些人甚至激动地抹起了眼泪。连续十次击发,九次成功点燃!这个稳定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之前任何一款火绳枪,甚至超过了墨家巨子自己最初的预期。
然而,墨家巨子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一个箭步冲到测试员身边,几乎是抢过那支还在冒着青烟的原型枪,不顾烫手,飞快地拆卸起来,仔细检查着每一个部件。
“击砧磨损如何?燧石碎裂情况?弹簧力道是否衰减?阻铁有没有变形?”他一边检查,一边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中充满了偏执的苛求。
负责记录的匠人赶紧汇报数据:“巨子,本次测试,击砧轻微磨损,在允许范围内。燧石使用五次后出现细小裂纹,已按您的要求,在使用三次后即强制更换。弹簧力道稳定,阻铁无变形……”
“不行!还不够!”墨家巨子猛地打断,指着击砧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这里!看到没有?连续击打,这里就是薄弱点!还有燧石,消耗还是太快!必须找到更耐磨的石材,或者改进夹持方式!弹簧的力道必须再提升半成,确保在任何寒冷天气下都能可靠击发!”
刚刚还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匠人们,瞬间又绷紧了神经。他们早已习惯了巨子这种永无止境的追求和近乎变态的严苛。正是这种偏执,才推动着燧发机构从最初“十发三四响”的不可靠状态,一步步提升到如今“十发七响”甚至偶尔“九响”的稳定标准。
“可是巨子,现在的稳定性,已经远超工部武库司的那些……”一位老匠人忍不住小声嘀咕。
“闭嘴!”墨家巨子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工部武库司那些破烂玩意儿也配跟咱们比?陛下要的是能改变战争的神器!是能让咱们大明将士少流血、打胜仗的依仗!‘十发七响’?万一那失败的三响,正好发生在面对敌军骑兵冲锋的时候呢?你想过后果吗?!”
他挥舞着手中的零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们要做的,是万无一失!是绝对的可靠!差一丝一毫,都不行!继续改!给我找最好的钢,最硬的石头,最韧的弹簧钢!所有尺寸,必须严格按照我最新给出的标准来!公差超过一根头发丝,全部回炉重造!”
在墨家巨子的咆哮声中,精加工区再次陷入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匠人们在他的驱使下,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开始对每一个细节进行新一轮的优化和测试。他们知道,只有达到巨子那近乎非人的标准,才能真正通过陛下的验收,实现那梦寐以求的——量产。
关于燧发枪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密报,在第一时间,由宋忠亲自送到了朱允炆的案头。
朱允炆仔细阅读着报告上每一个枯燥的数据——“十发七响”的稳定性,关键部件的磨损情况,预计使用寿命,以及目前单支制作的工时和成本……
他的手指在“十发七响”这个数据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作为来自现代的人,他深知武器可靠性的重要,但也明白,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追求绝对的完美是不现实的。“十发七响”的燧发枪,在这个时代,已经足以形成对任何冷兵器部队和旧式火器的降维打击。
“墨家巨子求全责备,其心可嘉。”朱允炆对侍立一旁的徐辉祖和王钺说道,“但军国大事,时机更为重要。此等利器,早一日列装,便能早一日形成战力,震慑内外。”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扫过北方。“朱棣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李景隆那些人也还在暗中窥伺。我们必须抢在前面,让新军真正‘新’起来,拥有无可争议的武力优势。”
他转过身,下达了明确的旨意:“告诉墨家巨子,朕对他的成果甚为满意。‘十发七响’,已堪大用!着其立刻停止对现有设计的过度优化,将全部精力,转向‘量产’!”
“量产”二字,他加重了语气。
“遵旨。”王钺躬身。
“具体如何做,”朱允炆看向徐辉祖,“魏国公,你协同墨家巨子,参照朕之前提过的‘流水作业’之法,立即在军工坊内,设立燧发枪‘生产线’。”
他详细解释道:“将燧发枪的制造过程,分解为若干个独立的工序。比如,枪管锻造与镗孔一拨人专门负责,木质枪托的加工由另一拨木匠负责,而最核心的击发机构,再细分为击砧制作、弹簧淬火、燧石夹打造、最后总装调试等不同小组。每个小组,只专注于自己那道工序,反复练习,提升效率和精度。所有零件,必须实现‘标准化’,确保任意一个合格的击砧,都能安装到任意一支合格的枪身上!”
徐辉祖虽然对“流水作业”、“标准化”这些新词感到陌生,但他凭借卓越的理解力和对皇帝的无条件信任,立刻抓住了核心:“陛下的意思,是化整为零,专人专岗,如同工匠打造战车,轮、轴、舆、盖各有分工,最后总装而成!如此一来,不仅能大幅提升制作速度,更能保证部件统一,便于战时更换维修!臣明白了,这就去办!”
朱允炆点头补充道:“初期不必追求产量,首要目标是稳定工艺,培训熟手。先小批量试产,优先装备军校学员与宫廷侍卫。让他们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进行实战测试与战术摸索,进一步发现问题,积累使用经验。”
“臣,领旨!”徐辉祖精神振奋,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这条“生产线”成熟,大明军队的换装速度将是指数级提升。
随着皇帝的决断,军工坊的重心发生了转移。在墨家巨子有些不甘却又不得不服从的命令下,匠人们被重新编组,工位按照“流水线”的概念进行了调整。最初,习惯了独立完成大部分工序的老匠人们颇感不适,效率甚至有所下降。但在严格的监督和反复的磨合下,当第一个完全由“流水线”生产、零件完全通用的击发机构被顺利组装起来,并通过测试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这种新模式蕴含的巨大潜力。
标准化 和生产线 这两个超越时代的工业概念,如同两颗顽强的种子,在这座隶属于皇权的秘密军工坊内,悄然破土发芽。
西苑,皇家军事学院,一片被严格划出的、闲人免入的靶场。
这里的气氛,比平日更加肃杀。外围由绝对忠诚的宫廷侍卫层层把守,内部,只有盛庸、铁铉等少数几名最优秀、最受信任的学员队长,以及他们的直接教官在场。
徐辉祖和平安亲自督阵。他们面前,摆放着二十支刚刚从军工坊送来,还带着新鲜油脂和金属气息的燧发枪。这是小批量试产的第一批成果。
“今日所见,所练,皆为帝国最高机密!谁敢泄露半字,以叛国罪论处,株连九族!”平安的声音如同寒铁,让每一个学员都心头一凛。
接着,由跟随而来的军工坊匠师(同样被严格要求保密)进行讲解和示范。学员们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与好奇,认真听着每一个步骤,从纸壳定装弹的使用,到燧发枪的装填、瞄准、击发,以及哑火后的紧急处理。
然后,轮到他们亲自上手。
盛庸第一个走上前,他沉稳地按照步骤操作。装药、压实、装弹、扳开击锤、瞄准、扣动扳机——
“咔—轰!”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枪身猛地后坐,枪口烈焰喷吐,远处的木靶应声出现一个破洞。
整个过程,比他们之前接触过的任何火绳枪都要简洁、迅速!而且,没有那碍事且容易暴露目标的火绳!
学员们依次进行试射。有人成功,也有人遇到了哑火。但在匠师的指导下,他们很快学会了如何快速排查故障——通常是清理击砧药池,重新安装燧石,整个过程远比处理熄灭或缠绕的火绳要简便得多。
“都看到了吗?”徐辉祖高声说道,“这就是陛下为你们准备的利器!不受风雨影响,射速更快,操作更简!但利器,需有猛士执之!从今日起,你们不仅要熟练操作,更要开始摸索,如何用此等利器,在战场上结成无敌之阵!如何将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随后的日子里,这批学员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开始了紧张的适应性训练和战术摸索。他们练习快速装填,摸索最适合燧发枪的轮射队列,甚至开始进行小规模的、模拟真实对抗的战术演练。
燧发枪稳定的性能、高效的射速,在这些充满朝气和智慧的年轻军官手中,开始迸发出令人惊叹的潜力。他们初步构想出的“三段击”改良版、散兵线骚扰战术雏形等等,虽然还很稚嫩,却让徐辉祖和平安看到了未来新军战术体系的无限可能。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的侍卫部队,也悄然开始了换装和秘密训练。当忠诚的宫廷侍卫手持这划时代的武器,守卫在宫墙之内时,其带来的无声威慑力,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朱允炆的个人安全,以及他对这座帝国中枢的绝对掌控,因此而变得更加稳固。
军工坊的突破和军校、宫廷的秘密换装,虽然在最核心的小圈子内引起了振奋,但在外界,却依旧波澜不惊。朝堂之上,李景隆等人关注的焦点,依然集中在京营整训带来的利益冲突上,他们无法想象,一种足以颠覆战争模式的武器,正在皇帝的亲自推动下,以超越他们理解的速度,悄然成型。
然而,并非完全没有风声。
这一日,李景隆府邸的密室中,武定伯郭英带来一个有些模糊的消息:“景隆兄,我手下有个管事,他家有个远房亲戚在皇城司当差,虽然接触不到核心,但隐约听说,西苑那边,还有皇城边上的几个地方,最近戒备格外森严,经常在夜里听到奇怪的、连绵不绝的闷响,不像雷声,也不像炮声……”
李景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奇怪的闷响?西苑……是那劳什子军校。皇城边上……难道是格物院那些人在捣鼓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背后不简单,但缺乏具体信息,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陛下近来对格物院和军工之事,投入极大,远超常理。”永平侯谢贵沉吟道,“莫非……真如外界传言,太祖托梦,赐下了什么神兵利器不成?”
“荒诞!”李景隆嗤之以鼻,但眼神中的疑虑却未散去,“即便真有,也不过是奇技淫巧,岂能动摇天下大势?关键还是在于人心,在于权柄!只要我们牢牢抓住京营,静待北边风云变幻,任凭他有什么利器,也翻不了天!”
话虽如此,一种隐隐的不安,还是在他心底滋生。皇帝做事,常常出人意料,却又步步为营。这种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燧发枪的量产曙光,不仅照亮了新军装备现代化的道路,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尚未掀起惊涛骇浪,但其扩散的涟漪,已经开始悄然搅动隐藏在深处的暗流。技术的突破,正在无声地改变着力量对比,也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积蓄着决定性的能量。
(第5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