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敲响时,朱允炆已经穿戴整齐。十二旒冕冠垂在额前,珠玉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九龙十二章的衮服沉重地压在他尚未痊愈的身子上。他站在乾清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东方渐明的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正式面对满朝文武。
奉天殿内,百官早已按品秩肃立。当司礼监高唱“陛下驾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殿门。朱允炆在仪仗的簇拥下缓步而入,旒珠在眼前轻轻晃动,将众人的面容切割成模糊的光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殿中回荡。朱允炆稳步走向御座,衮服下摆的金线绣纹在晨光中流转。落座时,他刻意放缓动作,右手不着痕迹地扶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清朗,虽然还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却已经足够清晰地传遍大殿。
黄子澄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敏锐地注意到皇帝今日的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那个总是微微佝偻着身子、目光游移的年轻皇帝,此刻虽然面色依旧苍白,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透过晃动的旒珠,平静地扫视着殿中的群臣。
朝议开始,各部依次奏事。朱允炆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在必要时微微颔首。当户部尚书奏报江南税银入库时,他突然开口问道:
“去年苏松两府水患,蠲免的税银可曾补齐?”
这个问题让殿中微微一静。户部尚书显然没有准备,迟疑片刻才道:“回陛下,尚未...”
“朕记得太祖在时,曾有旨意,受灾之地当酌情缓征。”朱允炆的声音平稳,“此事着户部重新议过,明日将明细呈报。”
这番对答让不少老臣暗自点头。皇帝虽然年轻,对政务却并非一无所知。
就在朝议即将结束时,通政司呈上了一份加急奏章。
“陛下,代王上表,请求入京奔丧。”通政使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殿中顿时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朱允炆透过旒珠,看见武将队列中有人交换着眼神,文官中也有人不自觉地向前挪动了脚步。
“念。”朱允炆只说了一个字。
通政使展开奏章,代王恳切的声音仿佛透过文字传来:“...臣闻先帝驾崩,五内俱焚。恨不能即刻奔赴京师,于灵前尽哀。乞陛下念及骨肉之情,准臣入京...”
奏章念毕,殿中顿时分为两派。以都察院左都御史为首的官员立即出列:
“陛下,诸王镇守四方,岂可轻离封地?太祖遗诏明示,诸王无诏不得入京,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啊!”
另一派以礼部侍郎为首则反驳道:
“陛下,诸王皆是至亲,奔丧乃人伦大礼。若一概不准,恐伤天家亲情,寒了藩王之心啊!”
争论越来越激烈,朱允炆却始终沉默。他注意到黄子澄和齐泰都在暗中观察他的反应,而那些勋贵武将则大多保持沉默,显然在观望风向。
当争论声渐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御座上时,朱允炆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奉天殿瞬间安静下来。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他先肯定了双方,随即话锋一转,“然,太祖遗诏在上,朕不敢违。诸王镇守边疆,关系社稷安危,此时更应以国事为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群臣:
“代王叔的孝心,朕心领了。然则守土有责,便是对先帝最大的孝道。传朕旨意:诸王各于封国设祭,朝廷将遣使厚赏,以示慰恤。”
这番话既维护了祖制,又全了亲情,更暗含警示——藩王的首要职责是“守土”。殿中不少老臣都露出惊讶之色,他们原以为年轻皇帝会在两派争论中摇摆不定,没想到竟能如此果断地做出决断。
就在这时,兵科给事中突然出列:
“陛下,臣闻燕王近日操练兵马,频频接见蒙古使者,其心叵测啊!”
这句话让殿中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上,想看看皇帝会作何反应。
朱允炆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这声咳嗽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众人,皇帝尚在病中。待咳嗽声止,他方缓缓道:
“燕王镇守北疆,操练兵马是分内之事。接见蒙古使者,想必也是为了边境安宁。”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过,既然爱卿提及此事,朕倒想起太祖梦中所言。”他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殿中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太祖特意叮嘱,要朕善待诸位皇叔,共保大明江山。”
这番话既安抚了燕王,又借“太祖托梦”再次强调了君臣名分。那些原本还想进言的官员,此刻也都闭上了嘴。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朱允炆在百官的目光中稳步离去。衮服的后襟已经被汗水浸湿,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回到乾清宫,王钺一边为他更衣,一边低声道: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真是威严天成。”
朱允炆望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轻轻摇头:
“还不够。”
他想起退朝时,那些藩王旧部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心中了然。今日这场朝会,不过是个开始。要真正掌控这个帝国,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窗外,朝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紫禁城的琉璃瓦。朱允炆推开窗,任凭晨风拂面。
这个庞大的帝国,正等待着他去书写新的篇章。而今日在奉天殿上的表现,不过是他向世人宣告:那个优柔寡断的建文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