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乾清宫西暖阁内的烛火燃得正旺。儿臂粗的极品宫烛将朱允炆年轻而沉毅的面庞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已经屏退了所有内侍和宫女，诺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自己，空旷中更添几分沉寂的威压。殿外，墨染的天空闷雷隐隐滚动，远处树影在风中狂舞，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似乎正蓄势待发。
沉重的紫檀木御案上，整齐地并排放着三份密报。
最左侧是皇城司送来的、用特制药水显影后精心描摹下的那份诡艳神秘的三环蛇形图案，猩红的线条在宣纸上蜿蜒盘绕，蛇首高昂，冰冷的菱形瞳孔仿佛正越过纸张的界限，无声地凝视着这位年轻的帝王。
中间一份，纸页显得更厚实些，印着总参谋部特殊纹路的封皮，里面是详尽的兵器分析报告和对缴获北元弯月刃图文资料的拓印比对，冰冷的字句串联起一条指向草原深处的线索链。
最右边一份最为触目，没有任何署名和印章，纸张微微泛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上面以极其冷静克制的笔触，详细记录了扬州“隆昌货栈”那场血腥屠戮的每一个细节——从整齐排列的尸体到墙上的血蛇图腾，从“叛徒”木牌到王平那枚冰冷腰牌的摆放细节，乃至遗留香炉纸片上的残字。字里行间虽然没有渲染，却比任何绘声绘色的描述更让人心底发寒。
朱允炆的目光在三份密报上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桌案上轻轻敲击，每一次落点都带着思索的力量。屋外的雷声似乎更近了些，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闷感。他缓缓从案几下一个带暗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今早由特殊渠道、绕过所有常规通联、直接呈递到他手中的密折。
展开密折，笔迹熟悉而凌厉，正是来自那柄深藏于最黑暗之处、代号“龙牙”的利刃。密折内容详实得惊人，不但印证了桌上三份文件的大部分信息，更补充了诸多内幕与细节：
“…杀人者手法果决，使用兵器确系北元宫廷秘传‘弯月利刃’，刀痕特征与档案记载无二。扬州城郊三十里外一处废弃盐商的私宅地窖内，发现藏有同类备用兵器七把，刀柄均有微小磨损，显系长期使用者，然表面已数月无人触碰…”
“…‘隆昌货栈’堂中血腥布景，非为恐吓，乃为宣告。三环蛇印与旁所书血字‘窥视阴影者，必被阴影吞噬’，是其组织公开亮相之檄文。据内线零星探得，此组织高层人物中，有一绰号‘四指人’者为行动核心。现已基本确认‘四指人’身份——其本名脱脱帖木儿，乃前北元降将、一度深得太祖倚重、后因勾结旧部意图不轨而被夷三族的脱脱不花（疑为史实人物虚构化名）之嫡孙！其右手仅存四指，乃当年脱脱府被围剿时，其父为保幼子攀墙逃脱，奋力断其小指所留…此人极擅伪装，精汉学，深谋狠辣，隐姓埋名至今。其家族与大元金帐残余势力纠葛甚深，世代自诩恢复大元荣光为其使命…”
“…所谓‘花灯计划’，其核心非为纵火炫目。该计划旨在利用中秋月满时运河七大重镇（清江浦、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人群荟萃、官军力量分散之机，将预先混于‘南洋异香’货箱中火油、毒烟等物于七地关键闸口、粮仓、船坞同时引燃引爆，制造巨型混乱与惨烈伤亡，瘫痪整条运河，劫掠待运漕粮，配合潜伏者煽动民变。其图谋…在于撼动朝廷根基，复现当年‘挑动黄河天下反’之危局！七镇之数，暗合北斗七星方位布局，其心可诛！臣斗胆建言，请陛下敕令，立即彻查七镇，勿待中秋月明…”
密折末尾一句，“四指人再现，确认北元金帐侍卫后裔。中秋‘花灯计划’涉及七大漕运重镇，建议立即彻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刺的铁蒺藜，深深扎进朱允炆的心底。
他的呼吸微微凝滞，眼神锐利如鹰隼，将密折上的信息与案头的三份密报反复交叉印证。烛火在窗外陡然亮起的闪电映衬下跳跃不定，短暂的白光将他沉冷如水的侧脸映照得如同石刻塑像。几息之后，他拿起密折，眼神在其上再快速掠过一遍，确定已将关键信息烙印于心，随即，做了一个决绝的动作——他俯身，将这本关系重大、牵连无数、足以引发朝野震动的无头密报，稳稳地投入了御案旁一只铸有狻猊兽首的紫铜熏香炉中！
干燥的纸张甫一接触炉底尚有余温的香灰，立刻卷曲焦黑，随即火苗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页与墨迹。猩红的火舌扭动着，将“四指人”、“北斗七星”、“七大重镇”、“花灯计划”以及那代表着最黑暗隐秘的情报来源的笔迹，一点点舔舐殆尽，只留下片片纷飞转黑的灰烬。朱允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唯有紧抿的嘴角勾勒出深沉的意志力。他必须亲手焚掉这柄双刃剑留下的痕迹，既为保护那颗最深的楔子，也因有些信息，只能存在于他一人脑海，化作雷霆手段的源头。
就在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炉中只余下缕缕青烟和灰黑残片之时，门外传来了内侍王钺压低的声音：“陛下，宋指挥使奉密诏已至，在廊下候旨。”
“宣他进来。”朱允炆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焚烧从未发生。
暖阁的门无声滑开，皇城司指挥使宋忠躬身入内，一股雨前潮湿的凉风也随之灌入。他一身暗色飞鱼便服，面上带着连夜奔波的风尘与凝重，深深一揖：“臣宋忠，叩见陛下。”此刻，窗外的第一滴雨点终于坠落，砸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随即，更多的雨点急促敲打下来，在殿外奏起了密集的鼓点。
朱允炆挥了挥手让他免礼，目光落在紫檀案上那份三环蛇形的描摹图上：“说说皇城司这边，关于这个图案，还有扬州之事，可有何新的紧要发现？那些血迹，除了图案和恐吓文字，就再无其他了么？朕不信对手会如此粗疏。”
宋忠立刻躬身回禀，语气沉稳但透着压力：“回陛下，臣等反复勘验现场拓片、血样以及比对扬州当地暗桩密报，确有新的关键发现，已非表面所见的那般简单。此组织行事谨慎而嚣张，喜以微末痕迹彰显其存在。其一，”他指向蛇形图的一个不起眼角落，“陛下请看此地。在大量渲染的血迹之下，我司画工反复观察比对原迹拓本，确认在盘绕蛇身最内环贴近地面的位置，并非污浊涂抹，而是刻意嵌入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图案——北斗七星！其位置隐蔽，星点微小，若不刻意放大细辨，极易被忽略！”
“北斗七星？”朱允炆眼神骤然一凛，如利剑出鞘，“何处？”
“就在此处！”宋忠近前两步，手指精准地落在了描摹图上朱允炆也看到的新鲜墨点标记旁，“每个发现‘影蛇’标记的地点，无论是扬州货栈血墙，还是更早张清案书房窗棂、以及他遗物上的隐秘刻痕，甚至在部分被截获的信物上，都伴有一种极为稀罕的龙涎香气味残留。这些地方必然靠近漕运枢纽码头附近。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隐藏的北斗七星图案，屡次在标记附近以水渍、刮痕或不易察觉的颜料残迹形式出现，如同其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语速加快：“其二，扬州血案的凶器创伤已由兵部武库司会同老工匠反复验看，结合扬州府送回的部分骨片创口拓模，确认无误，其内切弧刃角度、刃口卷压痕迹，皆与洪武二十八年漠北战场所获、后来存档入库的北元金帐精锐侍卫专属‘弯月刃’完全吻合！此刀锻造特殊，材质中掺有一定比例的罕有陨铁，其切割效果与寻常弯刀迥异！其三…”
宋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埋藏极深的隐秘：“臣得报后，连夜亲自翻阅洪武年间所有关于北元旧部、降臣安置的密档。发现一件往事颇有启发性：当年有位降臣，名唤伯颜帖木儿（与脱脱不花或有关联），官至行省参政，颇受礼遇。然此人某次醉酒后，于席间对随从言‘大元虽亡，魂影不灭，北斗照耀，终有复兴之期’。当时仅做狂悖之言记录在案，并未深究。如今看来，‘影蛇’之‘影’，‘北斗七星’之兆，乃至其以金帐遗贵为核心的组织架构，恐怕……早有端倪！”
暖阁内，只有窗外倾泻而下的雨声哗哗作响，烛火在穿堂风的吹动下不安地摇曳。
朱允炆霍然起身，大步走到书案另一端的一张巨大宣纸前。他提笔饱蘸浓墨，没有丝毫迟疑，手腕挥动间，行云流水地将一条条线索串联书写：
“蛇印” → “影蛇” → “北元遗贵”→ “漕运” → “北斗七星” → “四指人”
最后，他的笔锋猛地顿住，饱含力度的朱砂笔尖悬停在“北斗七星”四个大字之上，随即如千钧坠石般重重画下了一个赤红的圆圈！
“北斗！”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机和一丝洞悉谜底的寒意，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主杀伐，掌兵戈！亦象征帝车巡行天下！他们自称‘影中朝廷’，以北斗七星为号，分设七司，各掌要务！这是在明目张胆地自诩为潜藏于地底、与朕这煌煌大明分庭抗礼的‘影子朝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穿透了雨幕和墙壁，看到了那份已化为灰烬的密折上留下的关键信息。虽然不能言明来源，但其内容足以印证并升华眼前的线索：
“宋卿，你提到那北斗七星之标记屡屡伴随‘影蛇’出现，而扬州现场的香炉纸片残存‘中秋、漕运、灯火’，加上七具尸体与叛徒之数…”朱允炆故意停顿，留下思索的空间。
宋忠心领神会，眼中精光暴闪：“陛下圣明！七具尸体…七个标记地点…‘花灯计划’…南洋香料…元宵有花灯，中秋亦有花灯！七镇！他们是要在这象征着团聚与丰收的明皓月圆之夜，在帝国赖以生存的漕运七大动脉重镇上，同时点燃那‘灯火’，掀起滔天巨浪！这七，正合北斗之数！他们要的是以运河水道为棋盘，以这七处要地为星位，布下一盘屠戮江山社稷的死局！七大漕运重镇——清江浦、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必须立即、重点监控！一寸一毫都不能放松！尤其是那些挂着‘南洋异香’招牌的货栈！”
“啪！”朱允炆掷笔于案，浓墨瞬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云！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惊雷般在雨天的暖阁内炸响：
“现在，朕可以断定，我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江湖组织，也非简单的逆贼余党！这是一个有着严密结构、政治诉求、深厚背景，企图颠覆大明统治根基的——影子朝廷！”
他猛地转身，步伐沉稳有力，在空旷的殿内踱步，雨水敲打屋瓦的声音仿佛在为他的话语伴奏：
“这个‘影廷’，体系已然完整、运转堪称精密：
以‘北斗七星’为至高图腾与权力架构之名号！
以‘影蛇’为组织标志与恐怖威慑之利器！
以北元遗贵为核心力量，勾结旧元残余势力提供金援与外援！
串联白莲教等反明势力作为掩护与炮灰！
深潜于漕运行商、江湖帮派、乃至我朝官府之中！
行刺杀重臣、散布谣言、制造民怨、直至策动中秋巨变之实！
他们的目的，绝非寻常山贼草寇那般求财，也非地方藩王割据一方之野心！他们要的，是**彻底搅乱我大明秩序，摧毁新政根基，耗尽国力于内耗，最终使乾坤倾覆，实现其北元复国、光耀所谓‘黄金家族’的痴梦！**这种敌人，远比战场上面目清晰的百万大军更为可怕！因为他们藏在最浓的阴影里，腐蚀着我这大明柱石的基础！”
朱允炆停下脚步，锐利如剑的目光直刺宋忠双眼：
“今日起，将此‘影廷’组织正式列为大明头号心腹大患！其危害，尤在燕藩残余之上！对此组织的清剿，将成为我朝未来数年的重中之重！”
窗外风雨正疾，雷声在滚动的黑云中咆哮。朱允炆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而冰冷：
“宋卿！即刻启动‘清影’最高行动令！”
“其一！皇城司上下进入战时状态，所有密档权限向你一人开放！动用一切力量，彻查大明朝野上下所有与北元有关联之家族！尤其是被宽恕安置的降臣旧族！凡有疑点，宁可错疑，绝不放过！重点盯梢‘四指人’脱脱帖木儿化名李慕白之相关绸缎庄及物流网！”
“其二！七镇！清江浦、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从此刻起，由你皇城司总责情报监控！增派最精锐、身份绝对清白的密探，混入七镇市舶、码头、仓库、漕帮、乃至所有可疑商号！凡涉及‘南洋异香’者，皆需翻查彻底！务必在中秋月圆前，将‘花灯计划’之具体行动目标、执行者、隐藏爆炸物地点给朕挖出来！一寸一毫也不能放过！”
“其三！”朱允炆的眼神带着一丝狠厉，“王平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启动‘潜渊’预案第二阶！皇城司内部，从上至下，从江南各分舵至应天府本部，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皆需接受交叉彻查！尤其是所有接触过扬州案、张清案乃至‘异香’相关情报之人！揪出内鬼！朕不容许再有一颗毒牙埋在影子下面！此任务优先级为最高！”
宋忠只觉一股沉重无比却又夹杂着凛然杀气的使命感压上肩头，他躬身、抱拳、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如山：“臣！遵旨！影廷之蛇，皇城司必将其抽筋剔骨，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
“徐爱卿！军事准备需即刻启动！总参谋部即日提升北平行营至最高戒备，同时统筹江南、山东、河南、直隶诸卫所：
着令长江水师、京畿水师主力舰只，秘密分遣精锐力量，以加强漕运巡护、肃清河盗之名，即刻启程，接管七大漕运重镇所有水路要冲！所有可疑船只，一律登船严查！所有码头，实行宵禁管制！尤其盯死‘南洋异香’货船！发现火油、爆炸之物迹象，立格杀船长以上，扣船封货！
敕命南直隶巡抚、漕运总督衙门全力配合水师行动，调集沿河卫所可靠官兵，换便衣配合皇城司监视地面！
新军第一整编师、第二整编师取消一切轮值休假，配发双倍弹药，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分别秘密驻跸江北浦口大营与通州张家湾！一旦某地‘花灯’失控引暴大规模骚乱，皇城司请求增援信号发出之时，尔部必须以雷霆之势，最快速度扑灭祸乱节点！要如同重锤砸蛇七寸！
记住！”朱允炆走到巨大的运河舆图前，手指点过标注的七颗红点，“‘花灯计划’之阴毒，在于其同时爆发性！七点联动，一处起火，七处皆乱！一处压不住，七处皆溃！对付这种潜藏毒蛇，必须快、准、狠！朕允许你们使用一切必要手段！”
徐辉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是来自阴暗处精准而狠毒的威胁。他挺直腰背，声音洪亮如钟：“臣！领圣命！水师、新军即日完成部署！兵锋所向，必让宵小之‘影廷’粉身碎骨！绝不让一丝一毫火花动摇漕运万民性命！”
窗外的暴雨声仿佛要将天地吞没，西暖阁内的烛火在穿堂风与雷音的压迫下顽强地燃烧着。朱允炆走到宋忠面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穿透了他身上的官袍与职责，看进他作为皇权最锋利暗刃本质：
“宋卿，皇城司这把刀，要磨得更快，挥得更准！但对付真正的影子，光靠蛮力不行，也不能只想着以暗制暗掉入他们的节奏。记住朕的话：对付影子，最厉害的不是黑暗中的暗刃，而是将其逼出暗影，曝晒于朗朗乾坤之下的明光！你要想办法找到他们的破绽，让影子里那些看似不可撼动的‘北斗星辰’，一个个显露出原形，让他们的‘影子朝廷’，在世人眼中变得荒诞可笑！要让藏在泥沼里的‘四指人’和那些自称‘影蛇’、‘北斗’的魑魅魍魉清楚，这片江山，谁才是唯一的太阳！”
宋忠心中仿佛被一道电光劈开阴霾，眼神陡然一清，再次深躬：“臣…谨遵圣训！必让那‘影廷’，无处遁形！”
宋忠与徐辉祖领了各自沉甸甸的如山军令，披着宫人递上的蓑衣斗篷，身影很快便没入了殿外狂暴的风雨之中。倾盆大雨狠狠溅打在殿门前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激起一片弥漫的水雾，转瞬又被新的激流冲刷殆尽。
偌大的乾清宫西暖阁重新只剩下朱允炆一人。他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听着窗外滂沱不休的雨声，像是一头蛰伏在雷电交加旷野中的孤狼。片刻之后，他似乎做了某个决定，转身走向东侧书架密布的一排排紫檀书架尽头。
在一处存放着《洪武实录》副本和边疆舆图的普通书架后方，一块不起眼的青砖墙壁前，他伸指在书架榫卯交接处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转动声响起，面前厚重的书架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向下延伸的幽暗石阶通道！门内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股潮湿的地底寒气缓慢溢出。
朱允炆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踏上石阶，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书架在他身后无声地滑回原处，恢复了那副存放典籍的普通模样，不留一丝痕迹。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转过几个弯角，推开一扇沉重无光的铁门，眼前豁然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密室。室内几乎没有光线，唯有一角墙壁上挂着一盏被厚重的黑布笼罩的油灯，散出极其微弱、仅能勉强勾勒室内轮廓的微光。四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一面墙前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江山社稷舆图》。一股石壁和旧铁的冰冷气味，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湿感，弥漫在空气中。
他在密室中央一把宽大而硬朗的檀木圈椅上坐下，身体的轮廓几乎与这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水滴从石壁顶端某处缝隙渗出，缓慢滴落在角落铜盆里的“嗒…嗒…”声，单调而有节奏地在狭窄空间中回荡，清晰得令人心悸。
他静静等了一会，对着那面空无一人的墙壁和舆图，才低沉开口，像是自言自语：“来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密室另一侧，一处几乎完全被阴影笼罩、与墙体连为一体的黑暗角落墙壁里，传来了一个极轻微的气流摩擦声。紧接着，一个如同经过了多重铜管曲折过滤、带着奇异的沙哑与模糊失真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石壁内部传来：
“来了！‘花灯计划’详情已完全探明…”
“他们的核心目标并非劫掠漕船本身，那只是掩护动作的甜饵。其真实图谋是以混于‘南洋香料货箱’内的大量特质火油、引火粉烟药为主攻武器，预先藏匿于七镇各自选定的三个核心仓库——两处为漕运官府公仓，一处为事先被渗透的私人大仓。计划在中秋前夜，七地潜伏者同时发难，内外勾连，先以混乱为诱，吸引官兵分兵，再集中力量点燃主仓。爆炸与毒烟交织，目标瘫痪仓储、焚毁待运漕粮、冲击关键码头闸口并制造巨大恐慌！”
“其计划精妙在于七处同时、三点联动、虚实并进。一旦一处成功引暴，其余各处必起呼应！更辅以白莲教骨干在混乱中的蛊惑串联煽动，将冲击事件彻底升级为动摇官府的民心灾难！此为‘釜底抽薪，乱中取鼎’之意！”
朱允炆的手指在黑暗中无声地捏紧了圈椅扶手，指尖发白。最坏的情形被这幽灵般的声音证实了。
“关于‘四指人’…”
“其身份铁证如山，脱脱不花之孙，名脱脱帖木儿。化名李慕白，表面身份为扬州府内一位颇具清望、常年行善捐修佛寺道观的绸缎大贾，名为‘锦云记’东主。此人城府极深，在扬州上至府台、下至漕帮头目皆有结交，八面玲珑。‘四指人’虽为绰号，然右手四指特征属实，是其不可磨灭的印记。”
“关于‘南洋香料’…”
“据臣探查，他们确实利用南洋香料贸易作为掩护网核心。具体路径为：香料产地船只（如暹罗、安南）运抵闽浙沿海（如宁波、泉州），由当地合作宗族货栈接手，换船分装入内河漕船运至目的地。重点在于分装过程中，混入预先通过其他渠道（西北草原马帮渗透内陆或走私海岸）输入中原的火药、油罐、毒烟粉等。七处接收点是其物流枢纽，名单臣已刻录于特制胶泥之中…”
“关于白莲教地位…”
“白莲教各分支香主、坛主乃至部分所谓‘弥勒转世’，在‘影廷’看来，不过是制造混乱、牵扯官府注意力的马前卒与替死鬼。真正掌控局势的是‘影廷’下派到各白莲教高级人物身边、以护法、军师身份隐藏的‘内蛇’。白莲教高层实则有被架空之势。”
朱允炆沉吟片刻，密室内的水滴声仿佛也凝固了：“这个‘影廷’，你在暗处追踪多时，对其体系架构可有更深的评判？”
“陛下明鉴！此‘影廷’架构之完善、等级之森严、分工之明确，确如一个小型但高效的朝廷！核心仿上古‘北斗七星’设‘七星司’，掌内外一切运作：
天枢司：主掌清除障碍，专司刺杀要员、处置叛徒！‘影蛇’之名一部分亦由此司凶悍得名！
天璇司：掌控钱粮辎重，负责筹措财货、走私军械、贿赂收买乃至管理隐匿资产！
天玑司：最为隐晦庞大之司，专责渗透潜伏官府衙门、世家大族、漕帮商号、乃至藩王亲随旧部！皇城司内鬼当属此司‘作品’！”
天权司：汇聚谋主策士之辈，负责谋略策划大局、研判局势、伪造印信凭证。
玉衡司：专主招募、训死士勇士、组建执行任务的秘密武力集团。
开阳司：掌控江湖绿林道，负责渗透江湖帮派、驱使其制造区域混乱、充当耳目打手。
摇光司：最为关键一司，掌控漕运水道命脉！协调走私通道、确保人员物资在运河网络内隐秘调动，为其它各司提供运输保障！
七司如北斗拱卫帝心，各司其职，互不统属却环环相扣！俨然一个黑暗皇朝架构！”
朱允炆猛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极致的冷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怒：“果然是个影子朝廷！那这七司之外，可曾发现我朝廷中枢之内，有人与他们勾结？证据何在？”这才是他最担忧的掘墓人！
“确有蛛丝马迹。然此辈位高权重、隐藏极深。直接证据尚在暗中搜集，未到收网阶段…不过，”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臣探得一条尚未验证之秘闻：有人曾见‘天玑司’派出的某位高级‘内蛇’，于年初乔装出入于燕王府内务总管张玉在北平旧宅附近的一处隐蔽庄院！虽无法确定张玉是否与‘影廷’有染，然此迹象表明，‘影廷’渗透之网，已绝非仅仅针对中枢衙门，昔日藩王残余势力旧部，亦在其拉拢引诱范围之内！不可不防！”
朱允炆沉默良久。密室中只剩下水滴单调的“嗒…嗒…”声，像是在倒计着某种看不见的威胁。燕王旧臣…一个可能性在他心中悄然浮现，与那盘踞草原的阴云重合。
“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三个字，重新坐下来，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深沉的椅背阴影之中，“你做得很好。继续潜伏，盯住‘脱脱帖木儿’及七司关键枢纽人物，尤其是‘花灯计划’行动链末端执行潜伏者名单。保护好自己。新密令会按老方式送抵。”
他话音刚落，墙壁中那个诡异沙哑的声音立刻回应“是！”，随即彻底归于沉寂，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墙角那盏微弱得近乎熄灭的油灯火焰，在密闭的空气里微微跳跃了一下。
朱允炆坐在黑暗中，许久没有动作。只有那双在微弱光线里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紧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江山社稷图》，目光在运河的蓝色脉络与标注的北斗七星方位上来回游弋，冷硬得像块深埋地底的玄冰。
次日清晨。肆虐了一整夜的风雨终于停歇，乌云散去，露出被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碧蓝天空。金陵城的街巷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草木泥土被洗涤过后的清新气息。经历过风雨的城市又恢复了勃勃生机，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无声的洪流已然涌动：
通政司签押房内，数道盖着鲜红玉玺的紧急诏令如离弦之箭飞发而出：
《敕漕运总督衙门并沿河各卫所令》：着即加强清江浦、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七处漕运枢纽巡查警戒！所有船只、货栈、粮仓皆需逐一查验登记！严防宵小作乱！
《敕市舶提举司令》：严查沿海各港及内陆各河转运港口之南洋香料进货渠道！尤需留意其伴货之中是否夹杂违禁火油、不明粉剂！商船入港一律开箱复检！
《敕礼部、顺天府、应天府暨南直隶各州府县衙令》：着即筹备“中秋万民同乐大典！普天同庆共沐明月”！务必张灯结彩，使百姓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此令意在麻痹暗敌，使其相信朝廷尚未察觉中秋危机，同时亦为集中官差力量于人群管理铺垫）
与此同时，在皇城司总部最深处，由三重玄铁重门守卫、唯有指挥使与皇帝亲临方可用特制钥匙打开的绝密档案库内，一份全新的卷宗被一名面无表情的老档头小心翼翼地贴上猩红如血的兽面标签，并写下：
“影廷逆案——帝国特急（天字级）”
其下小字备注：
【组织代号：影廷】
【核心标识：北斗七星 \/ 三环蛇印】
【核心头目：四指人（脱脱帖木儿、化名李慕白）】
【核心架构：天枢（刺）、天璇（财）、天玑（渗）、天权（谋）、玉衡（勇）、开阳（江）、摇光（漕）】
【当前核心任务：‘花灯计划’（中秋七镇）】
【危害等级：颠覆性】
朱允炆独自一人站在乾清宫前的汉白玉丹墀之上，目光越过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望向宫墙外连绵起伏的金陵城郭，和远处仿佛触手可及、蜿蜒如带的浩渺长江水势。初升的朝阳在屋檐的滴水兽尖上闪烁着点点金光，也照亮了他年轻而充满决断的脸庞。
“中秋月圆…”他轻声低语，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达云霄，“朕倒要看看，你这轮照耀万古的明月，能否在这片焕然一新的澄澈天地间，照出那些躲藏在最深暗影里的魍魅魍魉的真容！”
而在距离紫禁城千里之外，繁华的扬州城内，“锦云记”绸缎庄的东家李慕白（脱脱帖木儿），正悠然自得地指挥着伙计将一批新到的苏杭锦缎小心码放整齐。此刻，门外街角的某个角落，一名衣着不起眼的年轻路人，其怀中，贴身珍藏着一个绣着暗线龙纹、鼓鼓囊囊的普通荷包，轻轻捏了捏，隔着布料，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几朵风干的、已经没有任何特殊香气的普通白色花瓣的形状。
——那是“龙牙”收到新行动任务的暗号已经送达。在皇帝御座之下，无人知晓的至暗之处，另一柄更加阴冷致命、直指“影廷”蛇首的利剑，在平静的晨光中，悄无声息地再次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