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城西上林苑。
时值秋冬之交,旷野上的寒风已带着刺骨的冷意,卷起枯黄的草屑和落叶,在空中打着旋。苑内林木凋疏,枝桠嶙峋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广阔的猎场外围,早已被顶盔掼甲、手持长戟的西凉兵士层层戒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旗帜上狰狞的兽纹仿佛也随之舞动,透出逼人的兵戈之气。
公卿大臣们的车驾陆续抵达,人人面色凝重,并无多少出猎的欢愉之色。彼此相见,也只是简单地拱拱手,低声交谈几句,眼神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忧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远比这天气更令人感到寒冷。
蔡邕的马车在不甚起眼的位置停下。他身着深色袍服,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疲惫和悲戚,但眼神却极为清明。
沈风跟在他身后,依旧是一身劲装,外罩御寒的皮袄,腰间挎刀,背上却多了一张硬弓和一口满满的箭囊。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将那些明岗暗哨、地势起伏一一记在心中。
他的存在,让蔡邕心中稍安。
不远处,传来喧哗与马蹄踏地的轰鸣声。
只见董卓在一众盔明甲亮的将领和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亲兵扈从下,浩浩荡荡而来。他乘坐高头大马,身着锦袍,外罩貂裘,顾盼之间,志得意满,仿佛全然不将河东的烽火放在心上。他所过之处,官员们纷纷避让低头,气氛愈发压抑。
董卓行至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声如洪钟:“今日天高气爽,正合畋猎!诸公皆国家栋梁,久居庙堂,或疏于弓马。然当今四方不靖,正需文武兼资,方能为天子分忧,安邦定国!今日盛会,一则以舒怀,二则以观武备,诸公不必拘礼,尽可施展身手!”
他话语虽冠冕堂皇,但那睥睨之态,却分明是借此炫耀武力,震慑群臣。言罢,他大手一挥,早有兵士将准备好的鹿、獐、狐、兔等禽兽从围栏中驱赶出来,投入广阔的猎场之中。
号角呜咽响起,狩猎正式开始。
一些趋附董卓的官员立刻大声应和,策马扬鞭,争先恐后地冲入猎场,以期博得董卓欢心。
而更多如蔡邕一般的官员,则只是象征性地移动脚步,或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眉宇间忧色更深。
董卓并未亲自下场,而是在高台上设座,由麾下大将如吕布、李傕、郭汜等人簇拥着,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场中情景。他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沉默的公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沈风护在蔡邕身侧,并未急于动作。他的注意力大半不在那些奔逃的野兽上,而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董卓亲卫们的动向和那些西凉将领的眼神。他深知,今日若真的有危险,那危险绝非来自林间的走兽。
偶尔有惊慌的野兔或獐子从附近跑过,蔡邕也只是摇摇头,并无射猎之意。
沈风便也按弓不动。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激烈的马蹄声响起,并伴随着兵士的呼喝驱赶声。只见一头体型颇为雄壮、受了惊吓的公鹿,正慌不择路地朝着公卿们聚集的这片区域猛冲过来!
鹿角狰狞,来势迅猛,引得几位文官惊呼后退,场面一时有些慌乱。
高台之上,董卓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盏,哈哈大笑道:“此鹿雄健,正可一试诸公身手!何人能为老夫射之?”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隐隐扫过蔡邕等人所在的方向。几名西凉将领配合地发出哄笑,带着戏谑之意看着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文官。
那公鹿受惊更甚,直直冲来,眼看就要闯入人群!
蔡邕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沈风动了。
动作快如闪电!
摘弓、搭箭、开弦,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强弓在他手中被拉成满月,箭簇寒光一点,稳稳锁定那头奔鹿。
场中不少目光都被这突然动作吸引过来。高台上的董卓也微微眯起了眼睛。
“嗖——!”
利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那箭去势极快,肉眼几乎难以捕捉轨迹!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箭矢精准无比地没入公鹿的脖颈要害!那鹿哀鸣一声,巨大的冲势戛然而止,又向前踉跄了几步,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一箭毙命!
场间有一刹那的寂静。
许多人都没想到蔡邕身边这个看似普通的护卫,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箭术。
蔡邕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沈风此举是为保护他,避免场面失控受伤,但也因此引起了注意。
沈风面色沉静,缓缓收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退后一步,重新侍立在蔡邕身后,目光低垂,不再看那倒地的猎物,也不看高台上的反应。
高台上,董卓抚掌大笑:“好!好箭法!蔡中郎,何处觅得如此豪杰?真乃神射也!”
笑声洪亮,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赞赏,反而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
蔡邕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相国谬赞了。此乃家中一护卫,略通骑射,护主心切,侥幸中的,不敢当相国盛誉。”
李儒却在此时提醒道:“相国大人莫非忘了?此人乃是钱塘沈家沈风!当日蔡祭酒入洛之时曾言,一路多亏其护送。”
董卓闻言,浓眉一挑,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风身上,先前那几分随意探究顿时变得锐利起来。“哦?钱塘沈风…吾可是听闻,沈壮士不仅弓马娴熟,更有一身好武艺。如此人物,竟甘愿只在蔡中郎府上为一护卫?”
这话问得刁钻,看似抬举沈风,实则将蔡邕也置于尴尬之地。
要么是蔡邕屈才,要么是沈风别有所图。
场间气氛瞬间更加凝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风和蔡邕身上。
蔡邕背后渗出冷汗,正欲再开口周旋,沈风却上前半步,对着高台躬身抱拳,姿态恭敬,声音却不卑不亢,清晰传开:“相国大人明鉴。沈某不过一介武夫,粗通拳脚弓马,乱世之中求口饭吃。蒙蔡大人不弃,收留府中,给一份安稳差事,已是恩遇。蔡大人学究天人,名满士林,能为大人执鞭坠镫,护卫周全,是沈某的荣幸,岂敢有他念?”
他这番话,既谦抑地否定了董卓的“赞誉”,又将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一副知恩图报、安于本分的护卫模样,巧妙地化解了董卓话语中的机锋。
董卓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爆发出洪亮笑声:“哈哈哈!好!不居功,不自傲,是条知趣的汉子!咱家最喜豪杰。既有如此身手,躲在人后岂不可惜?来人,看赏!再牵一匹好马来,允他入场驰猎,让咱家也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沈风再次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相国大人厚赏,风感激不尽!然护卫之责在身,不敢片刻远离蔡公左右。且在场诸位将军皆乃万夫不当之勇,沙场宿将,风这点微末技艺,实不敢在相国与诸位将军面前卖弄,徒增笑耳。”
他再次将焦点引回“护卫本职”,并顺势捧了在场的西凉将领一番,言辞恳切,让人挑不出错处。
高台上,吕布冷哼一声,嘴角撇过一丝不屑。李傕、郭汜等人则面露得意之色,显然对沈风的“识趣”颇为受用。
董卓见状,眼中玩味之色更浓,却也不再强逼,只是笑了笑,转而对他麾下那些跃跃欲试的将领们道:“儿郎们,也莫让一人专美于前!让诸公看看我西凉健儿的威风!”
吕布等人轰然应诺,纷纷策马冲入猎场,一时间弓弦震响,骏马奔腾,声势惊人,刻意展示着武勇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