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司徒府门前火炬猎猎,甲士环列,肃杀之气远比温侯府更为凛冽。
沈风一行人抵达时,门吏见状大惊,慌忙入内通传。不多时,王允竟亲自迎出府门。他身着深色常服,面带倦容,但一双鹰目在火光下锐利如刀,显然深夜仍在处理政务。当他的目光落在沈风以及身后被缚的董旻、董白,还有一众执金吾兵士时,眼中骤然闪过一道精光。
“沈将军?”王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如此深夜,你这是…”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面如死灰的董旻和瑟瑟发抖的董白,最终定格在沈风脸上。
沈风拱手,声音清晰沉稳:“启禀司徒,风自温侯宴饮归来,路遇执金吾李军侯正率部缉拿此二人。董旻意图拒捕,风恐夜长梦多,或生变故,故而出手协助制服。念及此二人身份特殊,乃朝廷钦犯,风不敢擅专,特押来司徒府,听候发落。”
他刻意略去了自己主动介入和质疑李焕的细节,将事情定性为“协助擒拿”。李焕在一旁听得心头一紧,却不敢多言,只得低头称是。
王允抚须,目光在沈风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意。随即,他冷哼一声,缓步走向被缚的二人。火光映照下,董旻衣衫破损,脸上血污斑驳;董白则缩在叔父身后,小小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抬起头来。”王允的声音冷若冰霜。
董旻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王允老贼!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王允不怒反笑,俯身逼近:“董仲颖祸国殃民,天人共愤。尔等董氏余孽,也配在老夫面前猖狂?”他的手指几乎要点到董旻鼻尖,“你兄长在雒阳、在长安造的孽,屠戮的忠良,凌辱的妇孺,可曾想过今日?”
董旻啐出一口血沫,狂笑道:“成王败寇罢了!若是我兄长得势,此刻跪在这里的就是你这老匹夫!”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王允。他猛地直起身,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暴涨:“好!好一个成王败寇!李军侯,将此二逆贼就地正法,首级悬于坊门示众!”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焕身躯一震,就欲应命。
“司徒且慢!”沈风适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王允霍然转身,看向沈风的目光已带厉色:“沈将军还有何言?”语气中的不耐几乎化为实质。
沈风再次拱手,神色愈发恭敬,话语却条理分明:“司徒明鉴。董卓罪大恶极,天人共愤,其罪当诛九族,此乃天下共识。然,正因其罪滔天,更需明正典刑,公示天下,以昭朝廷法度之严明,亦显司徒与陛下除奸锄恶、匡扶汉室之决心。”
他稍作停顿,见王允面色稍缓,继续道:“若于夜深人静之时,在府门前匆匆处决,虽则快捷,却难免予人口实。或有无知小人讹传司徒……行事急切,有失朝廷重臣之体统。董旻狂言,无非将死之犬的哀鸣,司徒何必与之一般见识?”
王允抚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闪烁,显然听进了“有失体统”这几个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冷冷地瞥了仍在冷笑的董旻一眼。
沈风趁热打铁:“依风浅见,不若将此二人暂押廷尉诏狱,严加看管。司徒可明日禀明陛下,公告其罪,择日于市曹明正典刑。如此,既可彰显国法威严,令天下人心服口服,亦可彻底震慑余孽,绝其侥幸之心。望司徒三思。”
王允沉吟片刻。他虽恨不能立刻将董卓族人碎尸万段,但沈风的话确实点醒了他。他是胜利者,是主持公道、重整朝纲的司徒,不是屠夫。公开处刑的效果,远胜于暗夜私杀。
“嗯…”王允缓缓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文虎所言,不无道理。确是老夫因愤恨此獠,险些失了分寸。”他冷冷地扫了董旻一眼,“便让你多活几日,届时看天下人如何唾弃你董氏一门!”
他转向李焕,正要吩咐,沈风却再次开口,语气自然无比:“司徒,人既是风押来,便由风一并将他们送至廷尉府交割吧,也好与廷尉丞说明情况。李军侯及其部下深夜辛劳,亦可早些回去复命休整。”
王允此刻心思已不在此,只想着尽快了结此事,便挥了挥手:“如此甚好,那便有劳文虎了。李焕,尔等回去向执金吾复命吧。”
李焕心中虽觉有些古怪,但司徒已发话,他自然无异议,抱拳领命:“诺!”
随即带着手下兵士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沈风对王允躬身一礼:“风遵命。司徒操劳,还请早些安歇。”
王允嗯了一声,最后冷冷地瞥了董旻和董白一眼,转身便回了府内,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
沈风亲自押着二人,带着十余名亲信部曲,转向通往廷尉府的方向。
董旻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缚的身体,铁链哗啦作响。他死死盯着沈风挺拔的背影,喉结滚动,终于嘶哑地开口:“沈将军…”
沈风并未回头,只是略一抬手,示意队伍放缓速度。
“沈将军!”董旻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绝望下的急切,“董某…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王允老贼绝不会放过我董氏任何一人!我认了!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投向身旁蜷缩着、因恐惧而无声流泪的董白,声音骤然带上哀恳:“可白儿…她才十三岁!她从未参与过任何事!她甚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姓董啊!”
沈风的脚步未停,沉默如同周遭浓重的夜色。
董旻见他没有立刻呵斥或拒绝,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急道:“将军不日便将出任吴郡太守,天高皇帝远,王允的手伸不到那么长!只要离了长安,离了这是非之地,总有办法!”他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属于董氏嫡系的精明与算计,“只要将军肯救白儿一命,董某愿献上最后一份薄礼,必对将军大有裨益!”
沈风终于微微侧过头,火光映照他半张脸,神色莫辨:“哦?”
董旻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怀中有一令牌,可调函谷关守将徐荣!徐荣乃我心腹旧部,麾下有三千精锐骑兵,皆是能战之兵!他只听此令牌调遣!将军若得之,便是如虎添翼!到了江东,有兵有将,方能真正立足,不必全然看朝廷眼色!”
他喘着粗气,眼神灼灼:“我只求将军一件事!带走白儿,给她一条活路!让她隐姓埋名,远离纷争,平凡度过余生!此事对将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能得徐荣三千铁骑!求将军…开恩!”
董白似乎听懂了叔父是在用最后的一切换取自己渺茫的生路,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泪眼婆娑地望向沈风。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沈风的目光掠过董旻那混合着哀求、绝望和最后一丝野心的脸,又落在那个瑟瑟发抖、命运悬于他一念之间的少女身上。
函谷关的徐荣部,确实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而董白…一个十三岁的孤女。
片刻后,沈风的声音低沉响起,听不出情绪:“董旻,你可知私藏钦犯,是何等大罪?”
董旻面色一灰。
却听沈风继续道:“你的令牌,我不感兴趣。朝廷自有法度,边将岂容私相授受?”
董旻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下去。
然而,沈风的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仅容囚车附近几人听闻:“但稚子无辜。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他不再看董旻,目光扫过前方昏暗的街道拐角,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廷尉大狱,并非铁板一块。押送途中,若遇‘乱党’拼死劫囚,混乱中走脱一无关紧要之幼女,也并非不可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