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门板在头顶合拢时,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哒”声。最后一缕从门缝透入的微光被彻底掐灭,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这黑暗不同于夜晚,它密不透风,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湿,混杂着灰尘、霉菌、以及四十多人挤在一起产生的浓重体味和汗酸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黏稠的绝望。
苏小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蜷缩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引人注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她怀疑全世界都能听见。她拼命压抑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又短又急,仿佛空气也变得稀薄而珍贵。黑暗中,视觉完全失效,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地听到身边其他人同样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喘息声,能感觉到不知是谁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传递来恐惧的震颤。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渗入肌肤,让她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不由自主地,悄悄向左侧挪动了一点点。那里,是林烬所在的位置。即使在一片漆黑中,她也能凭借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感知到他的存在。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呼吸平稳得近乎异常,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股如同磐石般稳定、冰冷的气息。在这令人崩溃的绝对黑暗和未知危险中,这股气息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心里既害怕得想要尖叫,又有一股莫名的信任,觉得只要这个人在,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林烬静立在靠近楼梯口的位置,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塑。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每一寸肌肉都处于最佳的发力状态,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地面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军靴踏过门外碎石的碾压声,手电筒光束偶尔扫过高处通风口时投下的、转瞬即逝的微弱光斑,还有那断断续续、经过电子设备过滤后显得更加冰冷的无线电通话声……所有这些信息在他脑中快速拼凑、分析。
“Alpha小队报告,b区清理完毕,未发现生命迹象。”
“继续搜索c区,重点检查宿舍楼。指挥部要求确认该区域所有幸存者状态。”
“确认幸存者状态……”林烬在心中冷冷地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组。前世十年,他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术语,背后往往隐藏着最残酷的现实。这绝不仅仅是救援。他的右手无声地搭在了腰间的唐横刀柄上,熟悉的冰冷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专注。他能感觉到身后黑暗中弥漫的恐慌,像无声的电流在人群中传递。他必须成为那道隔绝恐惧的绝缘体。
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中仿佛被无限拉长。突然,一阵清晰而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三号楼大门外!紧接着,是金属与锁舌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障碍物被粗暴拖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们进来了!
黑暗中的恐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荡开来。苏小小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身边一个女生似乎被谁撞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惊呼,随即引发了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和身体移动的骚动。
就在这时,一只坚定而略带凉意的手掌无声地按在了苏小小的肩膀上,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和警告。是林烬!他甚至没有回头,却精准地感知并制止了这场可能暴露他们的骚动。苏小小立刻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屏住了,心中后怕不已,同时对林烬的感知力感到一丝骇然。
“哐当——!”
大门被彻底推开的声音沉闷地传来,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军靴踏在一楼大厅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充满压迫感的声响,伴随着手电筒光束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晃动的模糊光晕。
“报告,发现大量近期活动痕迹。食物包装、饮用水瓶、简易床铺……判断有幸存者在此长期驻扎。”一个士兵的声音毫无感情地汇报着。
“搜索整栋楼,他们可能藏起来了。”另一个更显威严的声音命令道。
脚步声开始分散,在一楼各处响起。翻动纸箱的声音,推开虚掩房门的声音,靴子踢开地上杂物的声音……越来越近!其中两个脚步声,正不偏不倚地朝着通往地下室的这个楼梯口走来!
苏小小感觉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闭上眼睛,不敢想象下一秒门板被暴力掀开的场景。黑暗中,她甚至能听到身边有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她自己的手心也早已被冷汗浸透。
林烬的呼吸依旧平稳,但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他在心中快速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瞬间暴起击杀两名武装士兵的可能性。风险极高,但若被发现,这就是唯一的选择。陈锋和张震也在黑暗中调整了姿态,准备配合行动。
就在那脚步声几乎已经停在头顶,苏小小几乎要忍不住尖叫的刹那——
“头儿!二楼有发现!血迹!还有这个!”楼上突然传来另一个士兵急促的喊声。
楼梯口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毫不犹豫地转向,伴随着一句低沉的“上去看看”,脚步声迅速朝二楼远去。
“嗬……”黑暗中,几乎能同时听到几十个胸腔如释重负地、极其轻微地舒出一口气。苏小小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起来,浑身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她偷偷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林烬的衣角,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但林烬心中的弦并未放松。他凝神倾听着楼上的动静。
“血迹是新鲜的,不超过24小时。”
“发现一个隔离间,里面有绳索,近期使用过。”
“看来人刚离开不久,可能在我们到达前撤离了。”
“继续搜索,他们带不走太多物资,肯定还在附近。”
听到“刚刚撤离”的判断,林烬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是一个机会。但“肯定还在附近”则意味着危机远未解除。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男声在黑暗角落响起,声音虽然微弱,但在死寂中却如同惊雷:“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他们毕竟是军……”是那个之前被吓破胆的男生。
“闭嘴!你想害死大家吗!”张震立刻压低声音,恶狠狠地斥责。
但恐慌的种子一旦发芽,便迅速滋长。另一个细微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响起:“躲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的……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像超市那些人一样……”
无形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苏小小也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又向林烬靠近了半分。
“想死,现在就出去。”林烬的声音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幻想的残酷力量,“看看超市那些人的下场。他们连谈判的机会都没给。”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刚刚萌芽的侥幸心理。想起那支举着白旗却被无情歼灭的队伍,再无人敢出声。黑暗中只剩下更加压抑的呼吸声。苏小小用力点头,虽然没人看得见,但她觉得林烬一定是对的。
搜索的脚步声在楼上徘徊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最终逐渐远去,伴随着无线电的最终报告:“c3号楼搜索完毕,确认幸存者已撤离,痕迹较新,建议扩大周边搜索范围。”
当大门被再次关上的沉闷声响传来时,地下室内的紧张气氛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稍稍泄去了一些,但无人敢真正放松。
又过了漫长的半小时,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异动后,林烬才用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开口:“陈锋,张震,跟我上去看看。其他人,保持绝对安静,原地待命。”
三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推开地下室门板,溜回一片狼藉的一楼大厅。手电筒的光束(用布蒙着,只透出微光)扫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大厅,幸运的是,他们之前藏在角落和部分家具后面的主要物资并没有被全部发现。
林烬快速检查了门窗,眼神凝重。“他们没走远。”他低声道,声音在地下室入口处回荡,确保下面的人也能隐约听见,“我们在他们眼里是‘已撤离但未远遁的幸存者’,他们会像最有耐心的猎人,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那我们怎么办?”张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一直躲在地下室?那会闷死的!”
“地下室不能久待。”陈锋摇头,语气沉重,“空气不流通,而且目标太固定,一旦被确定位置,我们就是瓮中之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林烬走到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观察着外面死寂而危险的校园。夜色依旧浓重,但远方偶尔闪过的车灯和零星传来的、方向不定的枪声表明,“收割者”仍然在像梳子一样梳理着这片区域。
“我们需要信息。”林烬转过身,手电筒的微光映照出他眼中冷冽而坚定的光芒,“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装备如何,巡逻规律,以及……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收割’活人去做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陈锋和张震坚毅却难掩担忧的脸:“今晚,我必须出去。”
“太危险了!”陈锋几乎是立刻反对,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外面现在就是龙潭虎穴!”
“必须有人去。”林烬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不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永远躲在暗处祈祷。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找到他们的弱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缝隙。你们守好这里,如果天亮前我没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听着的人心头一沉。
“……你们就自己决定下一步。”
没有慷慨激昂的告别,没有生死离情的嘱托,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责任交接和生存指引。
片刻后,一道如同完全融入夜色阴影的身影,从三号楼一处早已侦查好的、隐蔽的后窗悄无声息地滑出,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随即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建筑物投下的浓重黑暗之中。
大厅内,陈锋和张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
地下室里,苏小小依旧蜷缩在原来的角落,环抱着冰冷的双臂。地板的寒意不断渗透上来,但她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种比寒冷更深切的东西。她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行尸走肉和物资匮乏,还有来自同类、披着文明与秩序外衣的、更加精密、更加冷酷无情的致命威胁。而林烬,那个总是冷静得让她感到畏惧又安心的男人,此刻正独自一人,以身犯险,走向那片已知与未知交织的、杀机四伏的黑暗。
黑夜,吞噬着身影,也隐藏着秘密。它既可能孕育着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也可能预示着……彻底的毁灭。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