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血腥气像一层无形的、黏腻的雾,牢牢地笼罩着整个黑石谷。昨夜北境军潮水般的攻势终于被硬生生顶了回去,留下的是谷口堆积如山的尸体、断裂的兵器和浸透土地的暗红。空气中除了铁锈般的腥甜,还有硝烟、汗水与死亡混合的刺鼻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游一君就站在这片修罗场的边缘,谷口。
他脚下踩着被血泥染成褐色的碎石,手中那把陪伴他不知斩杀了多少敌人的厚重斩马刀,刃口已肉眼可见地卷曲翻卷,刀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豁口,血珠顺着豁口缓缓滴落,在他脚边砸开一朵朵小小的、暗色的花。刀身的沉重与刃口的残缺,仿佛是他此刻疲惫身躯与坚韧意志的具象。
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目光鹰隼般锐利,穿透谷口弥漫的薄雾和尚未散尽的烟尘,死死锁定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些蝼蚁般仓惶逃窜的北境军背影。
谁能想到呢?
半年前初入军营时,他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的最低等步卒,战场上最廉价、最容易被消耗的炮灰。一次次的冲锋陷阵,在刀尖上舔血,在死人堆里打滚。无数次险死还生,无数次目睹袍泽倒下,是刻骨的仇恨、对不公命运的抗争,以及对“活着”、“活得有尊严”那点渺茫却执着的渴望,支撑着他一次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命运的铁砧在战火中反复捶打,硬生生将一个卑微的炮火锻造成了现在这支残军的脊梁。他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卒子”,是带领着这群同样被命运抛弃的“残兵败将”一次次击退强敌的领袖。
这身份的转变,这责任的重量,早已将他磨砺得像手中这把卷刃的斩马刀——伤痕累累,却锋芒依旧。
“营正!”
一个沙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响起,带着浓浓的不甘。
是雷大川。
他就立在游一君身侧不到三步远的地方,魁梧的身躯像半截铁塔,却只能依靠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木棍支撑身体。他的右腿膝盖以下缠着厚厚的、早已被血浸透的布带,那刺目的暗红色仍在缓慢地向外洇染,在灰白色的布面上晕开大片不祥的图案。
他仅剩的那只独眼圆睁着,布满血丝,死死钉在敌军远去的方向。尽管右腿受伤,他那股剽悍凶猛的气势丝毫不减。他手中的大刀比寻常制式更宽更厚,此刻也崩了几个明显的缺口,但刃口残留的血迹在晨曦微光下,依旧反射出慑人的寒光,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绝不屈服的决心。
“就这么让他们跑了?真他娘的不甘心!要是老子腿脚利索……”
后半句话被他狠狠咬碎在牙缝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
游一君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紧紧跟随,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是瘦猴。
连日血战,让本就单薄的他看起来更加形销骨立,身上那件原本就不合身的破旧号衣更是褴褛不堪,勉强挂在身上。少年稚嫩的脸庞上,疲惫刻下了深深的阴影,但那双眼眸深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毅和早熟。
他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一遍遍擦拭着雷大川给他的那把短刀。刀身被他擦得锃亮,在破晓的天光下流转着冰冷的、致命的幽光。这是雷大川在第一次血战后塞给他的,也是他在这残酷战场上守护自己、守护身边仅存袍泽的唯一依仗。
“营正,”他努力挺直腰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平稳,试图掩盖内心深处的紧张,“咱接下来……咋办?”
尽管极力控制,那双紧握着短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仍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稍远处,靠近一块相对完整的巨大黑石旁,苏明远正俯身看着手中一幅简陋得几乎只有几道墨线的地图。
他一身青衫早已看不出本色,破碎处被胡乱系着,沾满了尘土、硝烟和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斑驳血迹,狼狈不堪。然而,他紧锁的眉头下,那双眼睛却异常冷静锐利,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在这片充斥着杀戮与血腥的修罗场,他便是游一君最不可或缺的头脑,这支残军的智囊。
苏明远快步走到游一君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贯的沉稳:
“营正,北境军虽退,但只是暂时受挫。其主力未损,必不甘心。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很可能更快、更凶猛。”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用力点在谷口内约半里地一处地形图上特意加重描绘的狭窄隘口。
“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清点伤亡,统计剩余粮草军械,最重要的是——立刻加固此处的第二道防线!此处隘口两侧石壁陡峭,是天然的瓮城,只要守住这里,谷口即便有失,我们还有纵深可守。”
游一君的目光随着苏明远的手指落在地图那关键的一点上,微微颔首,心中的思路瞬间清晰了许多。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身边每一位还能站立的弟兄:杀气腾腾的雷大川;紧握短刀、强作镇定的瘦猴;衣衫褴褛、目光如炬的苏明远;以及周围那些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仍紧握着武器,眼神中燃烧着求生火焰的面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豪情交织着涌上心头。
这些人,和他一样,出身卑微,或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或是家乡被毁被迫拿起武器,或是仅仅为了守护身后那一点点残存的、关于“家”的念想。从最初踏上战场时的懵懂、恐惧、手足无措,到如今能在这血肉磨盘般的黑石谷中与凶悍的北境军浴血拼杀,每一个人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支撑着他们的,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求生本能,而是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对不公命运的抗争之火,是对未来、对“活着”本身所蕴含的那点美好微光的执着向往。
然而,残酷的现实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还没等游一君将苏明远的部署完全传达下去,负责清点物资的老卒王老蔫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
“营……营正!大事不好!粮草……粮草仓被流矢引燃,虽扑灭了大半,可……可清点下来,剩下的粟米和干饼,只够全营……最多支撑三天了!还有箭矢,也……也快见底了!”
游一君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粮草短缺!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足以压垮一支疲惫之师的最后一根稻草。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噩耗的严重性,几乎是同时,谷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浑身浴血,几乎是滚鞍落马,冲到游一君面前,顾不上行礼,嘶声喊道:
“营正!紧急军情!北境军溃兵并未远遁,他们在黑石岭西侧十里外的‘野马坡’重新集结!兵力……兵力比之前更雄厚!至少多出两个千人队!他们正在砍伐树木制作云梯、投石车,探子回报,看架势,最迟明日清晨,必定会再次大举进犯!”
双重噩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游一君心头,也砸在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士兵心上。
一股绝望的寒意瞬间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疲惫、伤痛、粮尽、敌强……
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