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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乱世卒行 > 第31章 告别黑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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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王烈将军掷地有声的承诺落地,朝廷援军的车马踏着烟尘涌入黑石谷。

那些覆盖着帆布的粮车、载着草药的木箱、捆扎整齐的冬衣,像一道道暖流,瞬间冲散了谷中弥漫多日的绝望寒气。

最先动起来的是随军的医官。

他们带着药童穿梭在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剪开创口的旧布,用煮沸的烈酒清洗溃烂的伤口,撒上带着苦味的草药,再用干净的麻布仔细包扎。游一君看着医官为雷大川处理腿伤。那截被血浸透的布带解开后,露出的伤口狰狞却已不再流血。雷大川咬着木棍闷哼的声音里,终于少了几分濒死的戾气。

阵亡弟兄的遗体被集中在谷内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苏明远带着几个识文断字的兵卒,蹲在地上一笔一画地记录姓名——能记起名字的,就端正写在木牌上;记不起的,便写上“黑石谷死战无名勇士”。百姓们自发地找来薄木棺,没有棺木的,就用厚实的麻布裹紧遗体,再垫上干净的稻草。

下葬那天,没有哀乐,只有风穿过谷口的呜咽。

游一君带着所有能站立的弟兄,对着一座座新坟深深鞠躬。瘦猴捧着一把刚从山涧边采来的野雏菊,一朵一朵放在坟前。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草,却始终没掉一滴泪。

百姓们领粮时的场景,成了谷中最暖的光。

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抖着接过粮官递来的粟米,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粒谷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突然就老泪纵横;抱着孩子的妇人领到棉衣,赶紧拆开包裹,把那件带着棉絮暖意的衣服裹在孩子冻得发紫的身上,孩子咯咯的笑声像碎银落地;几个半大的少年背着分发的柴刀,跑到山边砍了枯枝,在空地上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他们脸上久违的、带着稚气的笑容。

游一君站在不远处看着,忽然想起半年前自己还是步卒时,第一次领到半块干饼,那种噎得喉咙发紧却舍不得咽下的滋味。

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从来都是绝境里的一口饱饭、一丝暖意。

三日后的清晨,谷中的薄雾像一层轻纱,缠绕在两侧的山壁上。

游一君换上了雷大川硬塞给他的旧军服——衣服领口磨得发毛,却洗得干净,只是左臂和肋下的绷带仍透过衣料透出浅褐色的药渍。他没让亲兵跟着,沿着谷口的碎石路慢慢走。脚底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却让他觉得比骑在马上更踏实——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曾被他和弟兄们的血浸润过,踩在上面,像踩着无数滚烫的灵魂。

他停在谷口左侧那段崩塌的山壁前。

石块堆叠的缝隙里还卡着半截断裂的枪杆,枪头锈迹斑斑,却能认出是北境军的制式。他记得那天北境军用投石车砸塌山壁时,烟尘弥漫中,一个叫“石头”的新兵为了推开身边的瘦猴,被落石压在了下面,最后只挖出一只握着半截枪杆的手。游一君伸出手,指尖抚过枪杆上粗糙的木纹,仿佛还能摸到石头手心的温度。

往前几步,是那块被血染成深褐色的巨石。

石面上凹凸不平的地方,还留着大刀劈砍的豁口,最深的那道,是雷大川右腿被箭射穿后,拄着木棍倚石死战的痕迹。游一君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铁塔般的汉子,独眼里喷着怒火,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断骨般的狠劲,哪怕腿弯处的血顺着裤管淌成小溪,也没后退半步。

“营正,老子这条腿就算废了,也得拉三个北境杂碎垫背!”

那天雷大川吼出的话,好像还撞在石壁上,带着回音钻进游一君耳朵里。

他抬眼望向隘口上方。

晨光正从薄雾中漏下来,照亮了一处隐蔽的石缝。那里是瘦猴的“战场”。最后一次防御战时,北境军架着云梯往上冲,是瘦猴抱着比他还重的石块,从石缝里滚下去,砸断了最前面那架云梯的横梁。游一君记得少年从石缝里爬出来时,脸上沾着泥和血,嘴角却咧着笑。

走到第二道防线的胸墙前。

地上还散落着几枚生锈的箭镞和断裂的旌旗。苏明远就是在这里,用炭笔在羊皮纸上画出防御图,指挥着士兵搬来巨石堵缺口,又让人在隘口两侧堆起柴草,说若敌军突破就点火阻敌。游一君想起那天苏明远的青衫被箭划破,露出胳膊上一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扯着嗓子喊:

“左路加五人!投石准备!”

冷静的声音像定海神针,让慌乱的士兵瞬间稳住了阵脚。

风从谷外吹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清气,混着远处篝火的烟味。

游一君走到那块雷大川死战过的岩石旁,缓缓蹲下身。岩石表面的血渍早已干涸,变成了深褐色,像一道凝固的伤疤。他伸出手,掌心贴着冰凉的石面,顺着那些刀痕慢慢摩挲,仿佛能触摸到当日的震颤——雷大川的怒吼、兵刃的碰撞、北境军的嚎叫,还有弟兄们“跟他们拼了”的呐喊,都藏在这粗糙的石纹里。

他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

黑土裹着碎石,还有几粒暗红色的颗粒,那是洗不净的血痂。泥土在掌心冰凉而沉重,捏紧时,碎石硌得掌心生疼。游一君低下头,额头几乎贴着地面,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石头,你护着的瘦猴好好的;老马,你惦记的家乡,援军说会派人去安顿;还有那个总爱唱家乡小调的张五郎,你教我的那手投石准头,我传给弟兄们了……”

他说着,喉咙忽然发紧,停顿了许久,才抬起头,望着谷中那些新坟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像在对天地起誓:

“你们没走完的路,我替你们走;你们盼的太平,我替你们争。从今往后,我游一君的刀,为护这天下无战而挥;我游一君的脚,为踏平烽烟而迈。若违此誓,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落下,谷中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像金纱般铺下来,照在他身上的绷带上,映出淡淡的药香。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的泥土包进贴身的布巾里,塞进怀中——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泥土的凉意,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嘱托。

转身往回走时,远远看见队伍已经在谷口集结。

雷大川拄着一根新削的木杖,站在队伍最前面。他独眼里的红血丝退了些,却依旧亮得像火,见游一君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营正,都准备好了!再不走,瘦猴那小子该急着问‘回家的路远不远’了。”

游一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瘦猴果然踮着脚望过来。身上那件新号衣是按他的身量改的,袖口和裤脚都收了边,不再像之前那样拖拖拉拉。少年手里还攥着那把短刀,刀鞘上缠着新换的布条。见游一君看他,赶紧挺直腰板,学着士兵的样子敬了个不标准的礼,小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却闪着光。

苏明远站在瘦猴旁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文士袍,虽不厚实,却干净整洁。他手里拿着一卷新画的地图,见游一君走来,上前一步低声道:

“营正,援军探马来报,前方五十里的柳溪镇安稳,咱们可以先去那里休整。我算了算,带的粮草够支撑到镇上,百姓们的家当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说话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脸色虽依旧苍白,却没了往日的疲惫。

队伍里的士兵们,有的背着简单的行囊,有的帮百姓扛着包裹,还有几个伤轻的,正逗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那孩子手里拿着一块糖,是医官给的,笑得口水直流,伸手去抓士兵腰间的佩剑穗子。士兵赶紧解下来塞给孩子,惹得周围人都笑了。笑声在谷中回荡,清脆得像雨后的山溪。

游一君的目光从雷大川的挺直腰板,扫过瘦猴明亮的眼睛,落在苏明远握着地图的手上,又掠过那些带着伤痕却充满生气的面孔,最后停在百姓们脸上——那些曾经写满恐惧的脸上,如今有了松弛的笑意:老婆婆正把一个烤热的红薯塞进身边伤兵手里;妇人在给孩子梳辫子;少年们互相推搡着,眼里满是对前路的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暖意。他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何时,眼角竟有些湿润。然后,他挺直脊背,脸上绽开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卸下重担的释然,有对弟兄的亏欠,更有对未来的笃定。

“弟兄们!乡亲们!” 他扬声喊道,声音穿过人群,带着清晨的清亮,“路再长,一步一步走,总能到;山再高,一脚一脚踩,总能过!” 他顿了顿,大手用力一挥,指向谷外晨光铺洒的方向,“走——咱们回家!”

“回家喽!” 雷大川第一个吼出声,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瘦猴蹦起来,举着短刀喊:“回家吃热馒头!”

苏明远笑着摇摇头,却加快了脚步,走到游一君身侧。

队伍动了起来,像一条苏醒的长龙,缓缓驶出黑石谷。

游一君走在最前面,脚下的碎石发出“咯吱”的轻响,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阳光越过山巅,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身后无数个影子交织在一起,融成一片温暖的光。

怀中的泥土贴着心口,传来微凉的触感,像那些牺牲的弟兄在轻轻推着他向前。游一君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路的尽头,是雾散后的晴空,是炊烟袅袅的村落,是他和弟兄们用生命守护的、终将到来的太平。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前路或许还有风雨,或许还有荆棘,但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只要心中的誓言还在,他就敢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天下无战,直到每一寸土地都不再染血。

直到那些牺牲的弟兄们,能在九泉之下,听见人间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