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光阴,在京城的重建与新政的推行中悄然流逝。
初冬的寒意渐浓,北风卷过宫阙檐角,带来塞外特有的凛冽气息。
文德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
太子朱璜端坐于监国宝座之上,虽未正式登基,但眉宇间已具帝王威仪。
户部尚书正手持玉笏,躬身汇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殿下,自新政推行及前番…… 肃清积弊以来,国库收入稳步回升。”
“北伐专项钱粮,经多方筹措,目前已储备可供十五万大军、并相应民夫,支用一年。”
“军械监日夜赶工,已打造步人甲三万领,强弓硬弩各五万张,箭矢百万,刀枪矛戟无算,并持续督造……”
太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下肃立的群臣,最终落在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三人身上。
“至于兵员抽调,”
户部尚书继续道,“依游枢密筹划,从京畿、西北、山东等地抽调七万善战之兵,目前已完成过半,各部正陆续开赴河朔指定区域整训。”
“河朔原有六万精锐,加之新募及抽调者,届时北伐总兵力可逾十五万,皆为我大梁敢战之士!”
“好!”
太子朱璜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沉稳有力,“钱粮、兵甲、兵源,乃北伐根基。”
“根基稳固,大业可期!”
“此皆赖诸公同心,将士用命,亦赖新政惠及天下,民心所向!”
他特意看向游一君:“游卿统筹之功,居功至伟。”
游一君出列,躬身道:“臣不敢居功。”
“此乃陛下洪福,殿下决断,百官协力,将士效死之果。”
“臣唯尽本分而已。”
他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眼神锐利,脊梁挺直如松。
太子点头,又道:“朕闻,此次筹饷,京城内外商贾亦踊跃捐输,解囊相助?”
一旁的李瀚文接口道:“回殿下,正是。”
“前番孙、钱两家冤案昭雪,商贾感念殿下恩德。”
“更有孙家小姐孙琬宁,不遗余力,奔走联络,以其亲身经历,陈说利害:
“以往福王、靖王及其党羽把持诸多利源,强取豪夺,商贾苦不堪言,如负重石而行。
今殿下肃清奸佞,革除积弊,商路畅通,规制清明,他们才算真正喘过气来,经营有望!”
使得京城内外众多商贾,皆愿倾力支持王师北伐,以保家国安宁。”
“其情可感,其心可嘉。”
太子面露感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商贾虽在四民之末,然通有无,活经济,亦是国家血脉。”
“此番捐输,不仅充实军资,更显民心所向。”
“待北伐功成,朕定不吝封赏。”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目光扫过苏明远和雷大川:“苏卿,雷卿,河朔将士,久经沙场,乃我大梁锋刃。”
“新调之兵,需尽快磨合,形成战力。”
“北伐非仅攻城略地,更要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你二人肩头担子,重逾千钧!”
苏明远与雷大川踏前一步,甲胄铿锵。
苏明远沉声道:“殿下放心!河朔将士,枕戈待旦,只等殿下号令!”
“新兵入营,臣与雷将军必严加操练,令其尽快熟悉战阵,融入我河朔体系,必不使一人拖后腿,不使一卒无斗志!”
雷大川独眼一瞪,声如洪钟:“殿下!您就瞧好吧!”
“老子…… 臣定把那些新兵蛋子操练得跟老弟兄一样嗷嗷叫!”
“保管让匈奴狗闻风丧胆!”
他话语粗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与决心,殿内群臣虽觉其失仪,却无人敢笑,反被其豪气感染。
太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二位将军此言,朕心甚安。”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庄严肃穆,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匈奴无道,屡犯边关,杀我百姓,掠我财货,此仇不共戴天!”
“今其势退,天赐良机!”
“我大梁秣马厉兵,上下同心,正为雪耻之时!”
他目光如炬,看向游、苏、雷三人:“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听旨!”
“臣在!”
三人齐声应道,单膝跪地。
“朕命尔等,即刻准备,不日率领所部,并新调兵员,携所需军械粮草,开赴北疆河朔前线!”
“总揽北伐一切军政要务!”
“望尔等精诚协作,奋勇争先,扬我国威,克复故土,立不世之功!”
“臣等领旨!必竭尽全力,扫平匈奴,以报陛下、殿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声音坚定,如同誓言,在大殿梁柱间回荡。
北伐之期已定,大军开拔在即。
汴京的冬夜,寒意深重,枢密院值房内的烛火却亮至深夜。
游一君搁下手中批阅完毕的最后一卷军务文书,揉了揉因疲惫而刺痛的眉心。
白日里,他于文德殿上从容应对,统筹全局,展现出擎天架海的气度。
唯有在此刻,夜深人静之时,那强撑的精神才稍稍松懈,一抹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思念,悄然浮上心头,如同窗外弥漫的夜雾,驱之不散。
他起身走至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北风瞬间涌入,吹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曳,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仰头望去,只见苍穹如墨,几颗寒星疏疏朗朗,遥远而清冷。
这同一片星空之下,千里之外的江南,此刻应是细雨霏霏,润泽着家乡的田畴与屋瓦吧?
他想起了广陵郡的游家村,想起了村口那棵老槐树,想起了家中日渐年迈的双亲。
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父亲沉默却关切的眼眸,一一掠过脑海。
更想起他那即将临盆,或是已然生产的妻子 —— 林小满。
心头猛地一揪,混杂着初为人父的期待、无法陪伴左右的愧疚,以及深深的担忧。
他离家时,小满的腹部已明显隆起,算算时日,产期就在这几日了。
不知她身体可还安好?生产是否顺利?是儿是女?模样像谁?…… 无数个问题盘旋心头,却得不到丝毫回音。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如今这北伐烽烟将起,南北音讯,只怕要愈发艰难。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他回到案前。
他重新铺开一张素笺,取过狼毫,在砚台中饱蘸浓墨。
笔尖悬停片刻,方才落下。
“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他先向双亲请安,字迹沉稳工整,报说自己一切安好,北伐筹备有序,请二老万万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
言语克制,却蕴含着为人子的深切牵挂。
写罢给父母的部分,他另起一页。
“满卿吾妻妆次:”
写下这个称呼,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林小满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与坚韧的明眸。
他细细询问她的身体,叮嘱她产后必要好好将养,勿要劳神;询问家中用度可还宽裕,若有短缺,务必告知;他想象着孩子的模样,是像她多些,还是像自己多些?
在信中,他为自己未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在侧,一遍遍地表达着歉意与心疼。
“北地苦寒,风沙扑面,然每每思及卿与未谋面的孩儿,心中便如拥暖阳,生出无穷勇气。”
此番北伐,乃卫我社稷,亦是为万千如你我之家,能得享太平。
待为夫扫净边尘,荡平虏寇,定当快马加鞭,归家与汝团聚。
届时,再不负这江南烟雨,朝夕相伴。
写至动情处,他笔势稍顿,一滴墨汁悄然滴落,在信纸边缘晕开一小团痕迹,他也浑然不觉。
信的末尾,他重重写下:“临书仓促,不尽所言。万望珍重,待我归期。 夫 一君 手书”
他小心地将信纸吹干,折叠整齐,装入特制的防水信函中,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然后轻声唤来在门外值守的贴身亲卫。
“你,明日一早,不必随大军行动。”
游一君将信函郑重交付,声音低沉而严肃,“持我手令,选两匹快马,日夜兼程,南下广陵,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少夫人手中。”
“告诉她…… 我一切安好,勿念。”
“是!属下必不辱命!”
亲卫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信函,如同接过千斤重担。
做完这一切,游一君才仿佛卸下心头一块大石。
他再次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黑夜,看到了那细雨中的家宅,看到了妻子温柔的脸庞,看到了那或许正在啼哭或许正在安睡的婴孩。
……
数日后,京城外,北风萧瑟,旌旗猎猎。
太子朱璜亲率文武百官,为北伐大军主力送行。
场面庄重而肃穆。
黑压压的军队阵列森严,盔甲鲜明,刀枪如林,沉默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磅礴力量。
新铸的 “苏”、“雷”、“游” 字帅旗在风中狂舞,预示着新的征程。
苏明远金甲玄袍,立于阵前,向太子最后辞行:“殿下,京师重地,万望保重。”
“北疆之事,尽在臣等,必不负所托!”
太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游一君依旧是一身青衫,外罩御寒披风,他看了一眼这座刚刚经历风雨、正在重焕生机的帝都,目光复杂,最终化为坚定,对太子深深一揖:“殿下,朝中之事,新政之续,赖殿下与诸公了。”
“臣等此去,定当早日传来捷报!”
雷大川全身披挂,巨斧斜挎身后,独眼扫过送行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人群边缘,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孙琬宁一身素衣,站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没有像其他女卷那样哭哭啼啼,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平安符。
她眼中水光盈盈,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嘴角努力向上弯起,送给他一个鼓励而坚强的笑容。
雷大川心头一热,想冲过去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是对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等俺回来!”
孙琬宁看懂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却用力点头,同样无声地回应。
她知道,临别最忌儿女情长,徒乱人意。
她将所有的担忧、不舍与期盼,都化作默默的祷告,祈愿她的英雄,能够平安归来,凯旋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