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段三娘决然转身,背影挺得笔直,没有丝毫留恋和犹豫,大步向外走去。
可刚刚走到门口,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头扫向了大厅内众人。
“段家人,你们不走?也想接受这招安。”
那如山岳的身形,往那里一站,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丝毫没有违和感。
大殿内烛火摇曳,将王庆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境。
诏安的金箔文书就摊在帅案上,在昏黄光线下,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殿外夜风呜咽,却压不过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将领的目光都焦着在那卷明黄上,又怯怯地瞟向门口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
沉默终于打破,段三娘终于动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可就是这一步,却是让一些人的内心一颤。
段三娘并未再动,但那金属甲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冷硬的摩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大帐里,如同刀剑出鞘。
她今日未着红装,一身玄色劲装,墨发高束,更衬得眉眼凌厉,那股沙场淬炼出的煞气,毫不掩饰地弥漫开来。
“王庆。”
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地上,字字清晰,冻裂了空气,“我淮西子弟,的血,是热的,不是用来给赵官家染顶子的。”
王庆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开口,那“三娘”二字在舌尖滚了滚,却被她扫过来的眼神生生钉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嗔怪或情意,只有一片沉沉的、近乎漠然的失望,比任何怒火都更令人心惊。
“当日聚义,你说的是‘开万世太平’,不是‘跪一人苟安’!”
说着,她猛地抬手指向帐外,指尖仿佛能刺破牛皮大帐,直指远方漆黑的皇城。
“那朝廷何时拿正眼瞧过我们这些‘反贼’?招安?不过是钝刀子割肉!
今日削你的权,明日散你的兵,后日……”她冷笑一声,笑声里淬着毒,“便是你我人头落地的时辰!”
“夫人!慎言!”有老城将领慌忙劝阻。
“慎言?”
段三娘倏然转头,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竟无一人敢再与之对视,“我段三娘行事,只问对错,不问吉凶!他王庆软骨头的想跪,我管不着,但淮西军,不是他一个人的淮西军!”
她猛地踏前一步,靴底重重磕在地面,声响如擂战鼓。
竟直接站在众将之前,面向帐内众将。
“听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将军令箭狠狠掷在地上。
“愿随我段三娘,不认这窝囊招安,要接着替天行道、杀出一个公道的,站过来!”
帐中静得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将领们面面相觑,神色惊惶挣扎。片刻,第一个将领默默出列,站到了她身后。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多是昔日受她恩惠、或同样性情刚烈的部下,自然段家人居多,脚步沉重却坚定。
看到眼前情景,王庆不由脸色灰败,看着眼前分裂的景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阻止,这些人必定是是他招安后的底气所在,如果失去了这些人,那腰杆就会软了几分,底气弱了一些。
但此刻他无能为力,站起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所能左右的。
之所以现在有这样的地位,也多是段三娘帮衬,软饭本来就是要软吃才行,如果软饭硬吃,恐怕他的胃口不行。
但有时男人不能某个地方硬就行,骨头也要硬才行。
“你真要做的如此决绝?”
段三娘充耳不闻,甚至不再看王庆一眼,仿佛他已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朽木。
她目光灼灼,只盯着那些选择跟随她的儿郎。
“好!”
她吐出一个字,石破天惊。
“自今日起,淮西军一分为二!”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那柄伴随她征战多年,刃口已有多处缺口的横刀——刀光雪亮,映出她毫无温度的眉眼。
“愿意给朝廷当狗的,我段三娘绝不阻拦!愿留的,从此与我同生共死,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段三娘强势依旧,虽然之前都是一个战壕摸爬滚打的兄弟,但此刻也是一点情面不留。
倒也是,既然现在已经是两个阵营的人,哪还有情面?哪还有情义?
下次见面就是生死之敌,下次见面就是只分生死,不讲感情!
“噌愣愣,”
声音听着刺耳,让人牙酸,段三娘抽出了短刀,刀尖寒光一闪,指向帐门方向。
对王庆下了最后通牒,“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庆,去找你的官老爷和狐狸精去吧!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日若战场相见……”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地上能冒起寒气。
“……休怪我段三娘,刀下无情!”
言罢,还刀入鞘,发出“锵”的一声锐响,斩断了最后一丝藕断丝连。
“嘎吱,嘎吱……”
王庆满口牙咬的嘎嘎嘎响,却是浑身无力,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也许在他滚完床单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俗话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段三娘决绝转身,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再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向大厅之外。
那些追随她的将领簇拥着她,如同铁流般涌出,将曾经的统帅和满厅的压抑死寂,彻底抛在身后。
大厅之内烛火猛地剧烈摇晃一下,几乎熄灭。
王庆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卷明黄的诏书在他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重若千钧。
那抹靛蓝色的身影,穿过庭院,投入刺目的阳光中,很快消失不见。
王庆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两截断簪,阳光透过窗棂,将它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深深地刻在了他和段三娘之间,也刻在了他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前程”之上。
大厅之内只剩下死寂,先前那点对富贵荣华的憧憬,此刻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彻底吞没。
蝉鸣依旧,却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