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老大夫收回搭脉的手,面色凝重如铁,沉声道:
“小公子脉象沉细弦涩,尤以肝肾两部为甚。
这确是药毒内侵,损伤肝肾之兆。”
沈主事闻言,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此症棘手,肝肾乃人身根本,受损非一日可复。
当务之急,首要便是立即停用所有不明药汤,老夫先开一剂茵陈五苓散稳住病情。
但后续调理,需得徐徐图之,能否完全恢复,老夫……”
然而,不等老大夫说完,他身后的王氏夫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了声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要挡住老大夫看向自己儿子的视线,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和抗拒。
“我用的都是宝相寺的秘传良方!那是得了佛光庇佑的!
寺里的师傅说了,用了这些方子,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我儿之前只是有些体弱,现在这是在排毒!是好转的迹象!你们不懂就不要胡说!”
老大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气得胡子直翘,强压着怒火道:
“夫人!医者父母心,老夫行医数十载,难道连药毒伤身都诊断不出吗?
小公子尿若茶褐,神识呆滞,这岂是排毒好转之象?这分明是脏腑受损的危兆!”
“危兆?我看是你们仁德堂医术不精,危言耸听!”王氏双手叉腰,语气尖刻。
“宝相寺的舍利子可是实实在在的佛宝!
高僧坐化,金光漫天,那可是多少人都亲眼见过的!
寺里求来的药,怎么会错?定是你们看不惯我儿用了更好的方子!”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转而对着惶惑不安的丈夫说道:
“夫君,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看咱们不如现在就带孩儿去宝相寺,请方丈大师看看,诵经祈福,捐些香油,什么邪祟病气驱不散?何必在这里听这些庸医恐吓!”
沈主事看着妻子执迷不悟的模样,又看看怀里气息奄奄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氏,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真是鬼迷心窍!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去那劳什子寺庙!那寺庙若真那么灵验,孩子何至于此?!”
“那是心不够诚!捐的香火钱还不够!”
王氏振振有词,“只要我们诚心去求,佛祖定会保佑我儿!”
就在这对夫妻争执不下,老大夫摇头叹息,堂内气氛僵持之际,周颂宜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
“王夫人。”她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
“您说宝相寺的医术灵验,佛光庇佑。
那我问你,佛祖可曾告诉您,雷公藤毒性几何?
可曾告诉您,小儿肝肾娇嫩,承受不住这内外交攻的虎狼之药?”
王氏被她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周颂宜不再看她,转而面向老大夫和沈主事,语气沉稳而清晰:
“老先生诊断无误,确是药毒损伤肝肾。
但晚辈观小公子面色晦暗中带黄,指甲色淡无华,舌苔黄腻而根部尤甚,此乃湿浊内蕴、热毒未清,同时肝肾之阴已伤的复杂症候。
单纯利湿或单纯滋阴,恐怕都难奏全功。”
她略微停顿,见老大夫凝神细听,便继续道:
“老先生开的茵陈五苓散,利湿退黄自是正理。
但晚辈以为,或可在此基础上,合入六味地黄丸,减去泽泻之泄,加入女贞子、旱莲草等物,滋阴补肾,固护根本,同时清解残留热毒,乃攻补兼施之法。”
接着,她目光转向沈主事,言辞恳切:
“沈大人,除了内服汤药,外治与饮食调护亦至关重要。小公子肌肤恐也残留药毒,需立即以绿豆、甘草煎汤沐浴。
饮食上当立即停止一切油腻补品,改用山药、薏米、茯苓、赤小豆熬粥,健脾利湿,扶助正气。
待小便转清,神识恢复后,再循序渐进,加入枸杞、桑葚等平补肝肾之物。”
“周小姐所言极是!”老大夫抚掌惊叹,原本紧锁的眉头豁然舒展,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钦佩光芒。
他感慨地捋着胡须,目光再次落在周颂宜身上,满是赞赏:
“内外兼治,清补并行,饮食调护,面面俱到,直指病根!
老夫先前还担忧小公子预后,如今有小姐此法,恢复有望矣!”
周颂宜再次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王氏,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锤:
“您口口声声为了孩子好,可知他现在脉象微弱,肝肾受损若再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甚至影响日后生长发育,变成一个痴愚之人?
届时,您是去求佛祖让他恢复如初,还是后悔今日不肯信这眼前的大夫和诊断?”
“痴……痴愚?”
王氏脸色瞬间煞白,她可以不信老大夫,可以固执己见,但性命之忧、痴愚之人这几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指责,却无法承受儿子可能变成傻子的想象。
周颂宜不再看她,转向老大夫和沈主事,将自己的判断和方案清晰道出。
然而,即便到了这一步,王氏仍不死心,在一旁小声嘟囔:
“说不定……说不定停了寺里的药,才会真的出事……去寺里求个平安符戴着也是好的……”
沈主事此刻已是心力交瘁,见妻子仍如此冥顽不灵,终于爆发,厉声喝道:
“你给我住口!若非你胡乱用药,孩儿何至于此!
从现在起,关于孩儿的诊治,你一句话也不许再说!一切听凭老先生和周小姐安排!
你若再敢偷偷给他用那些来历不明的药,我……我立刻休书一封,送你回娘家!”
“休书”二字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王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又看看周围人投来的鄙夷目光,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