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夏风裹着荷香,吹得廊下竹帘轻晃。浣碧提着食盒,脚步迟疑地停在西跨院门前。这里偏僻得不像皇家别院,墙根爬满青苔,连守院的太监都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柱打盹。
她深吸口气,想起出宫前去交芦馆找甄嬛,甄嬛拉着她的手说的话,“四阿哥虽不受宠,却是皇上的儿子。在园子里多照拂他,替他留意些动静,便是为日后铺路。”那时她点头应下,只当是份顺水人情,可真站在这冷清院外,心里已打了退堂鼓。
“进来吧。”院内传来少年的声音,清冽里藏着点沙哑。浣碧掀帘进去,就见四阿哥弘历坐在廊下的竹椅上,一身半旧的青布常服,正坐在案前看书,手边是一根乌木拐杖。
“见过四阿哥。”浣碧上前行礼。
“你是……”弘历歪头想了想,“你是莞娘娘宫里的宫女……叫……”
“奴婢浣碧。”
“对对对!浣碧!”四阿哥笑了笑,试着往前挪了两步,左腿落地时依旧发虚,得全靠拐杖撑着重心,裤管下的左腿比右腿细了些,那是伤了九个月没好好走动的缘故。
浣碧的目光在他的腿和拐杖间打了个转,心里那点“铺路”的念头瞬间凉了。九个月还没好,怕不是要落下终身残疾,一个瘸腿的失势阿哥,哪还有什么将来?她悄悄攥紧食盒,只盼着放下东西就走,往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弘历似是没瞧见她的心思,笑着指了指石凳,“坐吧,莞娘娘让你来送东西?”
“阿哥说笑了,这宫里哪还有什么莞娘娘,只有关在交芦馆的甄庶人。”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静了。弘历脸上的笑意僵住,扶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又抬眸望向浣碧紧绷的脸,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没达眼底,“是了,如今是甄庶人了。那你今日来,是她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来的?”
浣碧攥着帕子的手沁出冷汗,却硬着头皮道,“奴婢只是奉命送些点心,与甄庶人无关。”话落便要俯身打开食盒,手腕却被弘历伸来的手稳稳按住。
“奉命?”弘历挑眉,目光落在她腰间悬着的明黄色御前腰牌上,语气里带着点似笑非笑,“你这腰牌像是养心殿的御前规制,难不成是奉了皇阿玛的旨意,特意来给我这失势阿哥送点心的?”
浣碧浑身一僵,慌忙抽回手,垂着头不敢看他,“阿哥误会了,没有皇上的旨意,只是……只是奴婢顺路罢了。”
“顺路?”弘历往廊柱上一靠,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从养心殿到这西跨院,要绕大半个圆明园,你这顺路,倒是绕得远。”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你既不愿提甄庶人,又不敢说真话,莫不是怕沾了我和她的晦气,断了你自己的路?”
这话戳得浣碧脸颊发烫,指尖冰凉。她咬着唇,忽然抬眸撞进弘历的眼睛。那双眼清亮,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像是早把她的心思看了个透。
弘历见她抬眸,反倒笑了,拐杖往青石板上笃地一敲,“怕也正常,这宫里的人,谁不是见高踩低?”他收回目光,指尖划过案上《论语》的书页,语气轻得像风,“可你有没有想过,怕晦气,反倒是断了唯一的活路?”
浣碧心头一跳,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莞娘娘因为害了贵妃,被贬为庶人,我记得,她宫里的人都被皇阿玛打入了辛者库。你如今却在御前,想必……用了些别的门路吧。”四阿哥的眼睛在浣碧身上流连,从她挽得规整的发髻,到身上的宫裙,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她比去年在莞娘娘宫里时,褪去了几分青涩,眉梢眼角多了些柔媚的妇人韵味,连说话时垂眸的模样,都带着点刻意讨喜的软。
浣碧像被烫着似的往后缩了缩,脸颊红得更甚,声音发颤,“阿哥休要胡说!奴婢是凭本事选入御前的!”
“本事?”弘历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尖锐的响,“床上的本事吗?”
这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浣碧心里。她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四阿哥!您怎能如此污辱奴婢!”
“污辱?”弘历往前倾了倾身,目光像钩子似的锁着她,“若不是靠这个,你一个罪妃宫里的宫女,凭什么越过那么多人,站到皇阿玛跟前?凭你会端茶,还是会递水?”
“我……”浣碧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攥着帕子的手更紧,指节泛白。
“浣碧姑娘,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哪怕我远在圆明园,也听到太监们说过你的风流韵事。”弘历靠回廊柱,语气漫不经心,却字字戳心,“你爬了龙床,被皇阿玛封为了官女子,却因为皇后的一句话,又成了御前侍寝宫女。”
浣碧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连眼泪都忘了掉。她从没想过,自己在养心殿那夜的挣扎与后来的落差,竟连远在圆明园的四阿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瞧你这模样,是真没想到吧?”弘历嗤笑一声,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你以为这事能瞒多久?宫里的太监宫女,最爱的就是嚼这些舌根。如今人人都知道,你是个上过龙床却没名分的宫女,既不像正经主子,又比普通宫女多了层不堪的议论。你在御前待得越久,这笑话就传得越广。”
“不要再说了!你根本不懂我的苦!”浣碧突然拔高了声音,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她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委屈,“我若有的选,怎会愿意做那没名没分的事?莞贵人出了事,我若不抓住养心殿那点机会,早被打进辛者库搓一辈子衣服了!可我成了官女子又怎样?皇后一句话,我还是得做回宫女,日日听那些太监宫女背后嚼舌根,连头都抬不起来!”
弘历看着她崩溃的模样,脸上的讥讽淡了些,“苦?这宫里谁不苦?我一个皇子,瘸着腿被扔在这破院子里,连皇阿玛的面都见不着,不比你更苦?”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沉了些,“可哭有什么用?哭能哭来名分?哭能哭回皇宫?”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浣碧渐渐收了哭声,只余肩膀轻轻发抖。
“你现在哭,不如想想怎么破局。”弘历的目光落在她哭红的眼睛上。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破?”浣碧声音里满是绝望,“如今已经被破了身子,我哪怕出了宫也不能嫁人了。寻常人家谁敢要个皇上的女人?如今我只想熬到二十五岁,将来出了宫,找个尼姑庵剃了头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总好过在宫里被人指指点点。”
“尼姑庵?”弘历突然笑了,笑声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就这点志气?为了旁人两句闲话,就要把自己的一辈子埋在庵堂里?”他往前挪了两步,目光紧紧锁着她,“被破了身子又怎样?只要你成了皇上的人,有了名分,谁还敢说你不清不白?到时候你是答应,是常在,哪怕只是个末等嫔妃,也是皇家的人。”
“你说的好听!”浣碧猛地抬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透着一股子强烈的怨怼,“皇后早放了话,说宫女侍寝便晋位是乱了宫规,她绝不许!皇上呢?他根本就看不起我这罪妃宫里出来的人,不过是一时新鲜,事后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我又如何能有名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弘历声音陡然拔高,“有了孩子,还怕没名分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浣碧突然笑了,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混着自嘲往下淌,“每次侍寝完,不等我出养心殿的门,就会让人端来一碗黑漆漆的避子汤,盯着我一口口喝完才肯罢休!皇上根本就不许我有子嗣,他怕我这罪妃宫里出来的人,污了皇家的血脉!我连怀孩子的机会都没有,谈什么母凭子贵!”
弘历脸上的笃定僵了僵,扶着拐杖的手紧了紧,却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只是声音沉了些,“办法总会有的。你若是能和皇上,偷偷在外面成事,哪里会有人知道,再来给你灌药呢?这种事,皇上自然也不会声张。哪怕回了宫,他想起来了,你提前藏一小块晒干的甘草嚼着,那汤的药性就能减大半。”
“偷偷在外面?”浣碧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指尖攥着的帕子几乎要被捏碎,“如何……如何偷偷在外面?宫里处处是眼睛,养心殿到哪都有太监跟着……”
四阿哥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话,眉梢一挑,露出副看白痴的模样,拐杖往青石板上“笃”地一敲,“这圆明园这么大,荒郊野地多的是!”
“什么?你是说……”浣碧的脸瞬间涨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慌忙摆着手后退,“那怎么行呢!光天化日的,在野地里……皇上何等身份,怎么会听我的,做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啊!”
弘历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忽然低低笑了,满是嘲讽地说道,“合规矩?皇阿玛要是真守规矩,就不会在养心殿耳房留你过夜了。男人都爱新鲜,宫里的床榻躺腻了,野地里的草坡,树下的落叶堆,反倒是勾人的趣致。”
他盯着浣碧泛红的眼尾,语气添了几分笃定,“你只要敢凑上去,装着怕黑扑进他怀里,再软着嗓子说奴才从没见过这么深的林子,心里慌,他要是不动心,就不是男人!到时候你顺着他的意,半推半就。他得了趣,还会怪你不成?”
浣碧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指尖冰凉,却又莫名有些发颤。她想起皇上偶尔落在她身上的,带着点热意的目光,又想起弘历说的新鲜趣致,心里的防线悄悄松了道缝。
“可……可我还是怕……”
“怕什么?”弘历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怕他怪罪?还是怕人看见?怪罪了,你有机会怀孩子。看见了,皇上比你更怕声张。倒是你,若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就只能继续喝避子汤,等着二十五岁去尼姑庵,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选。”
浣碧垂着头,目光落在青石板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上。那影子缩在廊柱旁,瘦小又怯懦,像极了她在宫里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路,从来都是闭着眼往前闯,哪有什么万全之策?咬了咬泛白的唇,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拒绝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细得像风。
弘历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没再多说,只挥了挥手,“回去吧,该怎么做,你心里有谱。”
浣碧提着早已失了温度的食盒,脚步虚浮地退出西跨院。院外的荷香依旧,却吹不散她心头的乱麻,方才弘历的话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又慌又乱,却又隐隐透着点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