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板车一头扎入迷踪雾海，恍如石子坠入浓稠墨池。
身后追魂的森然寒意、泪骨礁嶙峋的鬼影，连同那咸腥刺骨的海风，瞬间被这粘稠滞重的灰雾吞噬殆尽。四下里，唯余车轮碾过湿滑菌毯的闷响，以及浓雾翻滚发出那令人窒息的、缓慢而低沉的呜咽。
“呼——！”李梦欢夸张地一抹额头，仿佛拭去并不存在的冷汗，桃花眼笑成两弯新月，得意地拍了拍身下符光流转的车板。
“瞧见没？进了咱这迷踪雾海，神仙也得变睁眼瞎！这雾里头，掺了上古水脉崩裂时遗落的乱空尘，专克神识探查！玄水宫那些冰雕玉琢的婆娘？嘿，进来便是没头的苍蝇乱撞！”
沈璃蜷在柔软却透着淡淡霉味的毯中，右腿玉骨深处，一阵阵虚脱后的酸软刺痛如潮汐般涌动。那点新生的肉芽，此刻黯淡沉寂，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她未理会李梦欢的吹嘘，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雾气，竭力分辨方向，所见却唯有影影绰绰、形态狰狞扭曲的庞大暗影，似沉船残骸，又似巨兽枯骨，在雾中静静蛰伏。
“秦红药……”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她们……真能脱身？”
“放心！”李梦欢从腰间百宝囊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能硌崩牙的肉脯。
他浑不在意地啃下一口，含混道，“腐鲸海峡那头，自有千帆盟的接应点。秦毒仙手里可捏着玄水宫不少老冰坨子的小辫子。只要亮出信物，千帆盟那些老油条，拼了命也会护住她们。倒是咱们……”
他啃肉脯的动作一顿，凑近了些，压低嗓门，神秘兮兮，“沈姑娘，你腿上那点好东西……跟玄水宫视若性命的镇宫之宝——归源重水，究竟有何渊源？”
他搓了搓手指，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市侩笑容，“行情价！三条……不，两条地火灵脉的消息，换你这条腿的故，如何？”
沈璃指尖在毯下微微蜷缩。
腿骨深处那点青白水光印记，仿佛被“归源重水”四字触动，传来一丝微弱却冰彻骨髓的凉意。
她抬眼，迎上李梦欢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想知道？行。你先说说，这南边雾海里，消息最是灵通的包打听，值几条灵脉？”
李梦欢被噎得一滞，讪讪摸了摸鼻子：“咳，沈姑娘，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嘛！买卖总得讲个诚意……”
“那就说说翟镜。”沈璃截断他话头，目光锐利如针，“玄水宫的长老，昔日与苏清如并称玄水双姝。”
“翟镜？！”李梦欢手中肉脯险些脱手，桃花眼瞪得溜圆。
“我的沈姑奶奶！你这问题可值大钱了！翟镜啊……那可是那些年搅动北境风云的名字！”
“提起这位翟长老，端的是个狠角色！”李梦欢咂咂嘴，一脸兴奋，“当年玄水双姝，苏清如性子孤冷，一心扑在那调和阴阳、平衡五行的归源重水上，把玄水宫的长老们得罪了个精光。翟镜呢？嘿，性子更冷！却是那种……嗯，看谁不顺眼，真敢一掌拍死的冷！”
他掰着指头，唾沫横飞，“传闻啊，当年有个不知死活的世家子，仗着与玄水宫有旧，言语间对苏清如的痴心妄想多有不敬。结果？第二日便被人发现冻毙于寒渊支脉，成了座惊恐万状的冰雕！虽无铁证，咱们散修圈子里却都咬定，是翟镜的手笔！就为这事，玄水宫内部差点掀起滔天巨浪！”
“后来苏清如出事，”李梦欢声音带着唏嘘，“被罚去镇守那鬼哭神嚎的九幽寒狱。翟镜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鸣不平的！结果？嘿！被凝玉那老虔婆扣了个‘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屎盆子，险些被废去修为填了海眼！这位翟长老生了个冰灵根却是个烈火性子，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反出玄水宫！临行前，据说还一把火烧了凝玉的凝冰殿！”
沈璃心下疑惑：“翟镜反出了玄水宫？”
李梦欢应了一声：“早反出来了！”
沈璃：“我在海月阁中见她坐的是玄水宫的位置。”
李梦欢闻言一乐：“向来是人挑位置，从没有位置挑人的！哎，不重要，你只需知道翟镜不会为难你们就行了！”
沈璃见他如此笃定，心中更有了些揣测。
莫非……是翟镜叫他来救他们几个的？
李梦欢灌了口皮囊中的劣酒，咂咂嘴：“俱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翟镜叛出后，传闻在北境冻土、西荒大漠都露过面，手刃不少玄水宫追兵，凶名震天！再后来嘛……有人说她伤重难愈，陨落于某处上古绝地；也有人说她隐姓埋名，就藏身在这片迷踪雾海的最深处……”
他神秘兮兮朝浓雾努嘴，“成了咱们散修口中，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冰阎罗！悬赏她项上人头的灵石，堆起来怕能买下半条地火灵脉！”
冰阎罗……
沈璃默念这名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腿骨上那道被污泥遮掩的裂痕。
“那秦红药呢？”沈璃话锋陡转，目光如钩锁住李梦欢，“三百年前，苏清如尚在宫中时，秦红药何在？她一介毒修，怎会与玄水宫纠缠至深？”
“秦毒仙？”李梦欢挠头，似觉此问更为棘手，“这位姑奶奶的来历，更是邪乎！雾海中关于她的传言，十之八九是胡诌！稍靠谱些的说法是……”他凑得更近，几乎贴到沈璃耳畔，只剩气音，“三百年前，她根本不是什么千面毒仙，仅是玄水宫药圃里一个……打杂侍弄花草的低阶侍药婢子！”
沈璃瞳孔骤然收缩。
“据说啊，她天生对草木毒理敏锐得骇人，被苏清如无意间看中，破格提拔到身边，专司照料那些奇毒异草。”李梦欢比划着，“苏清如钻研归源重水，需用大量诡谲辅药，不少见血封喉。秦红药便在那时崭露头角，成了苏清如最得力的臂膀，专管那些要命的玩意儿。玄水宫的老冰坨子们背地里都唤她毒娘子。”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古怪笑意：“更离奇的是，传言苏清如视她如妹，连那归源重水的核心手稿，都曾给她观览！秦红药那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毒术、千变万化的毒瘴，据说正是从苏清如那调和五行、平衡生灭的至高理念中，悟出的偏门奇道！你说邪是不邪？”
“后来苏清如遭难，药圃被抄，秦毒仙身为同党自然在劫难逃。玄水宫布下天罗地网，结果如何？嘿！这位姑奶奶竟凭一手鬼神莫测的毒功与易容术，在重围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毒翻十数玄冰卫，最后硬生生从万丈寒渊的绝地眼皮底下遁走！自此销声匿迹，再履尘寰时，已是令北境修士闻风丧胆的千面毒仙！”
沈璃略有迟疑，显然是想起秦红药这一路上和她东奔西跑——
难道这是高人的小情趣？或者说，自己身上有她想要观勘的东西？
是余烬道统，还是苏清如的重水？
李梦欢啃尽最后一点肉屑，意犹未尽舔舔手指：“至于她为何对苏清如死心塌地，不惜与整个玄水宫为敌——有人说是报知遇之恩，也有人说……”
他神秘地眨眨眼，“苏清如手中，握有能解她某种先天奇毒的唯一秘方！她拼死维护苏清如，实则是保自己一条性命！”
沈璃默然。
这十有八九的传闻故事里秦红药侍药婢子出身，视若姐妹，亡命天涯……难怪她对玄水宫恨意滔天，对苏清如遗物那般执着。
倒是也能说通了。
…
符板车在浓雾中穿行，周遭巨大暗影越发密集。湿滑的菌毯地面渐被冰冷坚硬的石板取代，车轮碾过，发出空洞回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雾气似乎稀薄了些，前方隐约显出一片由巨大腐朽鲸骨与沉船残骸堆叠而成的简陋码头轮廓。几盏昏黄油灯挂在扭曲骨架上，灯光在雾中晕开惨淡光晕，映出码头旁几艘破船黑影，船身覆满藤壶海藻，如搁浅巨兽的尸骸。
“喏，到了！”李梦欢一勒无形缰绳，符板车吱呀一声停在码头边缘。
“拾骨滩，迷踪雾海南缘最大的黑市码头兼……呃，三教九流收容之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腐烂海藻的腥臊、劣质鱼油的焦糊、汗酸馊臭，混杂着廉价脂粉的甜腻，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码头上人影幢幢，多覆兜帽掩面，偶有目光扫过，亦带着雾海特有的麻木与鹰隼般的警惕。几个枯瘦孩童蜷在角落，争抢一小袋发霉鱼干。
“千帆盟的地盘？”
“挂个名罢了。”
李梦欢跳下车，伸个懒腰，骨节噼啪作响，“千帆盟空有名头，只管几条走私航路收些供奉。真正在此地呼风唤雨的，是地火帮那群钻洞的耗子。”
他朝雾深处努嘴，那里隐约传来沉闷敲击与呛人烟尘，“迷踪雾海底下，有支离破碎的地火灵脉残余，虽比不得烈阳宗那三条主脉，蚊子腿也是肉！地火帮就靠这个，兼倒腾些北境违禁矿石过活。”
他走回车旁，看着毯中沈璃苍白的脸和那条姿态僵硬的右腿，难得敛起嬉笑，正色道：“沈姑娘，你腿上那点引子动静不小，玄水宫的鼻子比狗还灵。拾骨滩鱼龙混杂，绝非久留之地。我知一处所在，清净，宜养伤……兼避风头。”
他搓了搓手指，露出个“你懂的”笑容，“自然，房钱饭资，外加我这流光兜率毯的磨损费……”
沈璃撑着车板边缘，忍痛欲起。右足将将触及冰冷石板的刹那——
嗡！
腿骨深处那点沉寂的青白水光印记毫无征兆地剧震。
一股冰冷刺骨、蕴含无尽归源吞噬之意的寒流，如蛰伏万载的毒龙骤然苏醒，猛地沿着玉骨经络逆冲而上——精纯、霸道，远胜泪骨礁泉眼之时百倍！
“呃！”沈璃闷哼，眼前骤黑，周身气血似被瞬间冻结。新生的五行光轮被这狂暴寒流冲击得明灭欲碎，那点淡粉肉芽更是瑟瑟颓萎几近湮灭。
与此同时！
哗啦——！
拾骨滩边缘浑浊海水轰然炸裂，三道裹挟着刺骨寒意的冰蓝身影破水而出，如索命幽魂，稳稳钉在湿滑码头之上。为首枯槁老妪，白袍凝霜，正是玄水宫那老虔婆！
她手中冰晶罗盘疯狂震颤，指针死死咬住沈璃，嘴角咧开一个怨毒森然的弧度：
“归源重水的气息……小老鼠，果然在此！给老身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