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窟内。
赤红潭水咕嘟翻滚,蒸腾的硫磺气浪扭曲视线。
沈璃盘坐潭边,身下流光兜率毯温润微光流转不息,如一只无形之手,贪婪攫取着潭中精纯灼烈的地火灵气,汇入身前那轮逆向旋转的五行光轮虚影之中。
精纯火灵被轮盘吞纳、淬炼,化作一股温和暖流,透过毯子源源注入沈璃体内。腿骨深处那滞涩的五行光轮得了滋养,运转渐渐轻快。
髓珠内,离火螭煞如久旱逢霖,金红光芒温驯涨大,不再狂暴冲撞青白重水,反在轮转中被反复淬炼,一丝丝更为凝练精纯的火行本源融入莹白骨身。玉骨深处那点新生的玉髓光泽,亦随之明亮了半分。
李梦欢眼巴巴瞅着那贪婪吸食火灵气的毯子,又心疼又酸:“我的流光兜率毯!跟了我几十年,闷屁没放一个!到你手里倒成了聚灵阵祖宗?还挑嘴,只吃好的!地火灵气它倒吸得欢!”
他揉着胸口,蚀骨雾毒被地火热力压制,内腑灼痛稍缓,嘴上不肯饶人,“我说沈姑奶奶,你这尊腿吸饱了没?鲸骸那边哨子都吹烂了!”
沈璃没理他,心神沉入腿骨。
五行轮转虽艰涩,却如负重老磨,一点点碾碎驳杂,转化生机。随着轮转加速,髓珠内新生的力量愈发清晰,不再是虚浮之气,而是沉凝如丝的暖流,顺着玉骨深处弥合的细微裂痕,顽强地向四周蔓延、渗透。
嗡!
腿骨深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震鸣。
那点本来萎顿的肉芽,竟在玉骨表面微微蠕动起来!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地火唤醒,一点、两点……更多更密的淡粉色从玉骨深处渗出,彼此勾连,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向外舒展、延伸。
寻常人眼不可察的淡粉色丝线在玉骨表面交织,勾勒出初生筋络的雏形。莹白骨身上,竟似覆盖了一层极淡、极薄的血肉虚影。
“嚯!”李梦欢顾不得酸了,凑近两步,桃花眼瞪得溜圆,“真长肉了?这破骨头……真能成?”
他啧啧两声,目光在沈璃腿上和新得的《密录》间来回一扫,“千帆盟那帮水耗子,鼻子比狗还灵,腿脚比鱼还滑,楼三亲自坐镇鲸骸接应,竟叫人摸上门敲了闷棍?稀奇!”
他拍打着《密录》封皮上的灰:“千帆盟和地火帮,一个走水,一个钻洞,为了走私航路和雾海底那点子散碎地火灵脉,斗了百十年,见面就掐。楼当风那厮,嘿,摇把破扇子,笑得跟朵花似的,下手比谁都黑!当年在无回礁黑吃黑,三家商队被他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不过嘛……”
他话音一转,语气带上几分笃定,“这人邪性归邪性,却极重旧情。百年前他在沉蛟秘境被一头千年毒鲎暗算,肠子都快流出来了,是秦毒仙路过,一把蚀骨销魂砂糊了那毒鲎的眼,又扔给他半瓶吊命的九死还阳散。这恩情,他记到现在。再加上他和翟镜有些交情……秦毒仙她们到了鲸骸,楼当风豁出命……不至于,但怎么也会尽力护住。”
沈璃闻言心下稍定,倒是沉心勾勒起血肉皮囊里。
李梦欢则翻了翻密录,在地图上点了点:“看这儿!腐鲸海峡,鲸骸码头就卡在雾海西南这咽喉口。咱们待会儿顺这条引火渠往下,”他指向石窟另一侧一条更宽阔、人工开凿痕迹更明显的黝黑甬道,热风裹着更浓的硫磺味从中涌出。
“出口黑齿湾,离鲸骸快舟不过半炷香!只要楼当风能顶住第一波……”
话音未落,那尖锐急促的三短一长哨音,再次穿透厚重岩壁。
这一次,声音更近,更急,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
……
腐鲸海峡,鲸骸码头。
巨大的鲸骨如同惨白的巨矛,刺破灰蒙蒙的雾海,交错拱卫着一片由沉船残骸、礁石和粗糙木栈搭建的混乱码头。几盏防风鱼油灯挂在扭曲的骨架上,灯火在浓雾与骤然加剧的寒风中明灭不定,映照出码头上混乱厮杀的剪影。
冰蓝流光如同索命幽魂,在残骸与浓雾间急速穿梭。
正是玄冰卫!看情况远超先前追捕他们时的数量。
“秦红药!交出玄龟甲和那丫头,饶你不死!”
凝玉长老尖利怨毒的嘶吼在寒风中回荡,她悬于半空,枯爪连挥,数道凝练如实质的幽蓝冰锥撕裂雾气,狠狠钉向码头栈桥角落。
砰砰砰!
三声连响后,厚实的船板被冰锥轻易洞穿,寒气四溢,木屑纷飞。
角落阴影里,秦红药大口喘息,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她左臂衣袖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冰棱伤口正丝丝冒着寒气,灰绿毒气在伤口边缘与寒气纠缠,令她半边身子都有些麻痹。陈墨抱着昏迷的小雀儿,蜷缩在她身后,面无人色,牙齿咯咯打颤。
“放……放你娘的屁!”
秦红药啐出一口带冰渣的血沫,眼中怒火滔天,指间幽蓝毒针光芒吞吐欲噬,却因内伤和寒气压制而黯淡。
“老虔婆!有本事自己来拿!”
她对陈墨说:“抱紧!跟紧我!”
话音未落,秦红药身影如鬼魅般滑出,袖中甩出数颗龙眼大小、赤红如血的丹丸,并非射向凝玉,而是砸向码头栈桥下方粘稠的海水!
“赤阳爆血丹!给姑奶奶——开!”
轰——!!!
丹丸入水即爆开海水。并非于水中升起烈焰,而是炸开团团粘稠如血、散发刺鼻腥甜和惊人热力的赤红雾瘴!
雾瘴瞬间弥漫大片海面,与凝玉催动的刺骨寒气轰然对撞。
嗤嗤嗤——!
刺耳欲聋的腐蚀湮灭声炸响,赤红雾瘴与幽蓝寒气疯狂对冲,白汽冲天,如同烧红的烙铁捅进冰水。
大片海面瞬间沸腾翻滚,雾气蒸腾,扑向栈桥的几名玄冰卫被这混乱狂暴的冰火毒气浪当头罩住,护体寒冰灵光剧烈闪烁,咔嚓裂响之后惨叫着被掀飞出去,身上冰甲竟被腐蚀得滋滋冒烟!
“雕虫小技!”凝玉怒哼,枯爪凌空一抓,沛然寒气如巨鲸吸水,竟将弥漫的赤红毒瘴强行压缩、冻结,化作几块冒着黑烟、不断滴落毒液的巨大冰坨砸落海中。
然而,这毒瘴爆发终究迟滞了玄冰卫的合围之势。
趁此间隙,秦红药厉喝:“走!”她一把拽起陈墨,三人如离弦之箭,冲向码头深处一艘半隐藏在巨大鲸椎骨后的中型帆船——船帆上绣着一面迎风鼓荡的青色三角旗,正是千帆盟的标记!
船头甲板,人影绰绰,刀光剑影闪烁,金铁交鸣与怒吼惨叫声不绝于耳。
留守的千帆盟水手正与强行登船的玄冰卫殊死搏杀,不断有人影坠海。
秦红药足尖在湿滑的鲸骨上一点,身形拔起,率先掠向船舷。人在半空,袖中毒针已如暴雨梨花,射向船头几名正欲合围一名千帆盟头目的玄冰卫。
噗噗噗!
幽蓝针芒精准钉入玄冰卫关节要害,几人动作瞬间僵直,被对手趁机砍翻。
“秦姑娘!”那名浑身浴血、手持分水刺的千帆盟小头目惊喜大喊。
秦红药落地一个踉跄,内伤牵动,又咳出血沫,却不管不顾,厉声问道:“楼当风呢?!”
“三当家在舵楼!被缠住了!”小头目嘶声回答,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冰刃擦着他头皮飞过,斩断一截缆绳。
“带她们进舱!”秦红药将陈墨和小雀儿往那小头目方向一推,自己则猛地转身,毒针再次滑入指间,死死盯住追来的冰蓝身影。
陈墨抱着小雀儿,连滚带爬跟着小头目冲向船舱入口。
“娘……”颠簸中,小雀儿被惊醒,发出微弱的嘤咛。眉心那朵早已淡去的冰莲残影,在周遭狂暴的冰寒杀意刺激下,竟应激般泛起一丝微弱的红白交织光芒。
“雀儿别怕!”陈墨死死搂住她,声音发颤却竭力安抚。
就在陈墨抱着小雀儿即将冲入船舱的刹那——
一道鬼魅般的冰蓝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舱门阴影处!枯爪裹挟冻结神魂的寒意,无声无息抓向小雀儿天灵!正是寒鸠婆婆麾下一名擅长隐匿刺杀的高阶玄冰卫!
“小心!”秦红药分神回望,救援已是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小雀儿眉心那点应激而生的红白光芒骤然炽亮!
一股微弱却精纯奇异的调和之力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那玄冰卫枯爪触及这层无形波纹的瞬间,动作竟出现了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爪尖萦绕的至寒杀意仿佛撞上一堵柔韧的墙,奇异的迟滞了一刹!
“嗯?”阴影中的玄冰卫发出一声极轻的惊疑。
便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刹!
“找死!”
一个清朗含笑的男声,如同春风化雨,突兀地在肃杀冰寒的战场上空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金铁交鸣与喊杀声。
一道青衫身影,如同柳絮般飘然落在船舷最高处。
来人约莫三十许人相貌,面皮白净,颌下三缕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手中一柄素白折扇轻摇,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雅笑容,仿佛踏青赏景的儒雅书生。
正是千帆盟三当家,毒蛇书生楼当风!
他看也不看那舱门处的玄冰卫,折扇朝着那方向随意一拂。
嗤!
一道凝练如月的淡青色风刃,无声无息撕裂空气,后发先至!
那高阶玄冰卫只觉喉间一凉,惊骇凝固在眼中。下一刻,头颅高高飞起,断颈处竟无鲜血喷溅,只有一层薄薄的青霜迅速蔓延全身,咔嚓一声,冻僵的尸体连同头颅碎成一地冰渣!
楼当风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他目光扫过甲板,落在秦红药身上,旋即折身而下,温润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秦姑娘,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怎地弄得如此狼狈?”
他视线掠过陈墨怀中眉心光芒未散、小脸苍白的小雀儿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精芒。
“楼三!少废话!你的人死光了没?”秦红药见援兵突至,精神一振,嘴上却毫不客气,毒针指向半空脸色铁青的凝玉。
“托秦姑娘洪福,还留了口气。”
楼当风呵呵一笑,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拢,笑容依旧温雅,眼神却瞬间冷冽如冰,扫向半空中的凝玉及残余玄冰卫,嗓音温润如旧,却绝类料峭三春之风:
“玄水宫的老冰婆子,敢来我千帆盟的码头撒野?真当雾海是你家后院的澡盆子?”
他折扇向前一指:“传令!鲸骸所属,一个不留。给老子——剁碎了喂雾鲨!”
秦红药瞥了他一眼,嘴唇翕动微不可察,陈墨却看见她说的是——
装货。
……
地火窟。
五行光轮虚影缓缓散去,最后一丝精纯火灵被兜率毯彻底吸纳转化。
沈璃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白气在灼热空气中瞬间蒸腾无踪。
她低头凝视自己的右腿。
莹白如玉的腿骨依旧,但骨身表面,那层血肉虚影已彻底凝实!筋络如淡粉色的藤蔓,清晰地在玉骨表面勾勒出流畅有力的线条,覆盖了原本狰狞的裂痕。饱满的肌肉轮廓附着其上,虽无皮肤覆盖,显得晶莹剔透甚至有些诡异,却充满了新生的、澎湃的力量感。
整条腿不再是冰冷僵硬的枯骨,而是一件由玉骨为基、筋络为脉、新生肌理覆裹的奇异造物!玉髓光泽在肌肉纹理下隐隐流转,五行之力在其中生生不息地缓慢轮转,带来一种沉凝厚重的生机。
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屈伸了一下右膝。
咯嘣。
细微却清晰的骨节摩擦声响起,伴随着筋络拉伸、肌肉收缩的饱满力量感。酸麻胀痛依旧,却不再是撕裂般的毁灭感,而是破茧重生般的蜕变之痛!
一股沛然的力量感,随着意念,在新生筋脉中奔涌。
“成了!真成了!”李梦欢凑到近前,眼珠子恨不得贴上去,啧啧有声,“玉骨为梁,灵肌覆体…乖乖,沈姑奶奶,您这条腿,日后怕不是能一脚踹塌小山头?”
他伸出爪子想戳一戳那新生的、泛着玉色光泽的肌肉。
啪!
沈璃右足闪电般抬起,足尖未及触碰,一股凌厉劲风已隔空抽在李梦欢手背上!
“嗷!”李梦欢触电般缩手,手背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喂!刚长出来就翻脸不认债主了?!”
沈璃没理他,缓缓站起身。右足踏地,坚实礁石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竟微微下陷,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去。
新生的力量尚不驯服,却已真切地属于她。
“鲸骸那边……”她望向引火渠黝黑的出口方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尖锐哨音的余悸。
凝玉亲自坐镇,玄水宫有备而来,战况必定惨烈。秦红药有伤,陈墨无战力,小雀儿更是脆弱……还有那耗尽灵性、死寂冰冷的龟甲碎片,此刻就在她怀中。
“走!”沈璃言简意赅,裹紧流光兜率毯,毯子温润微光流转,与腿骨深处五行光轮隐隐呼应,带来支撑。
“怎么走?”李梦欢揉着手背,苦着脸。
“外面老虔婆的冰魄同源咒像狗皮膏药贴着,一冒头就得被逮住!走引火渠去黑齿湾是快,可黑齿湾是走私小码头,现在八成也被玄水宫的狗盯死了!”
他飞快掏出《密录》,手指在海图上急速划过,最终停在鲸骸与黑齿湾之间一片被特意用朱砂标注、形如犬牙交错的狭窄海域。
“鬼哭涧!”
李梦欢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只有这了!地图上标红,是片吃人的险地,水下全是刀锋似的暗礁,终年被毒雾和乱流包裹,大船进去十死无生,小船也得看老天爷脸色。地火帮的耗子和千帆盟的水鬼,都不敢轻易走这条道,只在海图上留个记号,算作近路。”
“‘鬼哭水恶,暗礁如林,非绝境勿入’。凝玉那老虔婆绝想不到咱们敢往这里钻!赌一把运气,若能穿过去,能省下大半路程,直插鲸骸侧翼!”
他收起密录,看向沈璃那条蕴满新生力量、踏裂礁石的右腿,又看看她沉静的眼眸,“敢不敢?”
沈璃右足微微用力,脚下礁石碎块被碾成齑粉。她感受着筋脉中奔涌的力量和毯子传来的支撑,正要开口。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裹挟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引火渠深处传来。整个地火窟簌簌发抖,赤红潭水激烈翻涌,洞顶碎石如雨落下。
那声响并非地脉咆哮,更像是……某种庞大建筑结构在巨力下崩塌粉碎!
是鲸骸方向!
李梦欢脸色骤变:“糟了!听这动静……鲸骸码头的护阵核心怕是……”
哨音已绝,唯有这毁灭的轰鸣在甬道中滚滚回荡,如同丧钟。
浓雾之外,等待他们的是吞噬巨舰的鬼哭涧,而身后的鲸骸,火光与崩塌声正撕裂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