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藻舟切开污浊的海水,如一条墨绿的怪鱼,朝着雾海深处疾驰。
千帆盟总舵所在的万帆岛,便是此行的终点。
船身覆盖的厚厚海藻在幽暗光线下微微起伏,贪婪吮吸着水中稀薄的灵气与剧毒瘴气,散发出奇异的腥甜。这诡异的活藻,正是千帆盟匿踪潜行的秘法,纵是高手神识,亦难窥破其行藏。
船舱狭窄。
沈璃盘坐正中,身下流光兜率毯流淌着温润微光,宛如活物吐吸。她双目紧闭,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左掌悬于凌渊怀中芸娘枯槁的额前寸许,右掌则隔空覆在陈墨怀中雀儿青紫的心口之上。
髓珠深处,那轮微光闪烁的五行光轮已被催至极限,每一次转动,都带来筋骨欲裂的酸胀滞涩。
青白归源重水的精粹自右掌涌出,化作一股冰澈却蕴含生机的细流,小心翼翼探入雀儿心脉深处。甫一触及那深种隐穴、无形无质却散发蚀骨阴寒的“玄阴蚀心印”,一股狂暴的排斥与冰寒反噬便逆冲而上。
“嗯……”
沈璃闷哼,右臂微颤,新生的筋脉如遭万针攒刺。
“凝神,导引。”
凌渊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宛如定海神针。他一手稳稳托住芸娘,另一手并指如剑,隔空虚点沈璃右臂窍穴。指尖霜白剑气凝练如丝,非为攻伐,而是带着精微玄奥的牵引之力,瞬间刺入经络。
那几缕剑气,灵巧如天下最善刺绣之人手中的绣花针,精准引导着归源之力,避开蚀心印最霸道的锋芒,如柔韧藤蔓般缠绕上无形烙印。与此同时,一股如无锋重剑的灵气自凌渊指尖渡入,强行稳住沈璃濒临紊乱的气机。
沈璃顿觉压力稍减。她左掌引动髓珠内离火螭煞淬炼的精纯火元,汇入一丝微弱木气,化作温煦蓬勃的生命暖流,小心翼翼渡入芸娘枯竭如沙漠的识海心脉。
这暖流虽弱,却带着五行轮转特有的生死之意蕴,如同甘霖渗入龟裂旱地,试图唤醒那为人强行冰封的最后一点生机。
芸娘枯槁的身躯极其轻微地一颤,灰败嘴唇无声开合,似在梦呓。虽依旧气如游丝,但那被强行定住、如狂风之中欲熄烛火的微弱气息,竟……凝实了一丝!
陈墨抱着雀儿,大气不敢喘,眼珠瞪得溜圆。
只见雀儿眉心那点几乎熄灭的红白光芒,在归源之力的包裹与剑气的疏导下,竟艰难地闪烁了一下。
虽黯淡依旧,却已非濒死之象。
“有效!真有效了!”陈墨难抑激动,竟簌簌落下泪来。
“闭嘴!蠢木头!”
角落舱壁处,秦红药倚靠着,左臂伤口简单包扎,灰绿幽蓝的毒气仍在皮下翻涌。她面白如纸,气息虚弱,狠狠瞪了陈墨一眼,“惊扰了沈丫头,把你剁了喂雾鲨!”
“秦姑娘,省些力气吧。”
楼当风摇着素白折扇,不知何时凑到近前。袖中变戏法般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盒开处,三粒药香霸烈的丹丸赫然在目。
“喏,刚从老虔婆那儿顺的。你体内寒毒交攻,此丹虽难根治,以火攻寒,暂压反噬尚可。”
他将玉盒递前,“快服下,莫硬撑。”
秦红药眼皮微抬,冷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楼三,打的什么主意?”
“啧,秦姑娘此言,真真寒人心。”
楼当风笑容不变,目光却瞟向沈璃那边,“沉蛟秘境,若非姑娘一把销魂砂救命,楼某早成毒鲎腹中烂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大恩?几颗丹药罢了,再推辞,楼某岂非连雾海鬣狗都不如?”
陈墨瞧瞧楼当风,又瞅瞅冷脸的秦红药,挠挠头,溜到船舱角落正心疼擦拭厌毒玉髓子的李梦欢身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李大哥,楼三当家对秦姑娘…是不是太那个了?”
陈墨却忘记这船舱内多是修行之人,他所谓的小声并不小声,无异于当面论人短长。
秦红药:……
楼当风摇扇的手微微一僵。
李梦欢头也不抬,啧啧有声:“哪个?哦,楼三啊?寻常!百年老窖见了开坛的刀子,能不热乎?秦毒仙那把销魂砂,当年糊的可不止是毒鲎的眼,怕是把某人的心也糊了个严实!”
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舱内可闻。
“李!梦!欢!”秦红药抓起手边一块破船板便掷向李梦欢,“再嚼舌根,姑奶奶先毒哑了你!”
李梦欢怪叫抱头,顺便接了破船板:“哎哟!仙子饶命!闭嘴!这就闭嘴!”
楼当风脸上温雅笑容如常,仿佛未闻调侃,只将玉盒稳稳置于秦红药身侧:“药放这儿了,姑娘自便。”
随即他转身走向船头观航,只是摇扇的手,似乎快了那么一丝。
这番插科打诨,倒似给紧绷的船舱开了道气缝。
沈璃心神稍松,五行轮转之力在凌渊剑气精微导引下,运转渐趋顺畅。归源之力如柔韧丝网,暂时包裹住雀儿心脉深处的蚀心印,虽未能拔除,却大大延缓了其侵蚀调和本源的速度。渡入芸娘体内的温煦生机,亦如风中残烛上的星火,微弱却顽强地维系着那枯竭的灯芯。
……
不知几时,前方浓雾渐薄。
一片巨大岛屿的轮廓于雾气中隐现。沿岸密密麻麻停泊着无数舟船,桅杆如林,帆影叠嶂,蔚为壮观。最高礁崖之上,一座由巨大鲸骨与黝黑礁石垒砌的巍峨城堡矗立,城堡顶端,一面巨大的青色千帆旗猎猎招展!
“到了!万帆岛!”操舵汉子精神大振。
沈璃缓缓收功,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她面色苍白,筋骨虚脱般酸软,髓珠内五行光轮转速大减,消耗甚巨。然目光触及雀儿眉心那点虽微弱却已稳定的光芒,以及芸娘胸口那近乎凝滞却平稳的微弱起伏,心中稍安。
“暂且稳住了。”
沈璃声音疲惫,“蚀心印仍在,只被压制延缓。芸娘前辈本源枯竭,此生机如无根浮萍,需速寻根治之法。”
凌渊收回剑气,目光扫过芸娘母女,声无波澜:“三日之内,若无转机,封印将崩。”
“三日?!”陈墨刚放下的心又悬起。,几乎是跳了起来。
“三日足矣!”楼当风折扇啪地一收,指向渐近的巨岛,脸上温雅自信重现,“到了我千帆盟的地盘,自有法子!岛上丹堂供奉的回春圣手孙老儿,一手九针渡厄吊命的本事,雾海称最!药库压箱底的灵丹妙药凭他取用,总能吊住性命。”
他话锋一转,冷意浮现,“至于地火帮那群钻洞耗子……”
“仗着偷引雾海底散碎地火灵脉,熔炼些破铜烂铁,就敢抢我千帆盟走私航路,断人财源!前年熔烟海峡一役,若非彼辈勾结玄水宫执事暗中下绊,毁我千帆盟三艘鬼藻舟,何至于让凝玉老虔婆今日如此猖狂?此账,必算!”
话音将落,一道凌厉破空声自葬剑海灵舟方向传来!
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如出鞘利剑,稳稳落于鬼藻舟船头。来人玄色劲装,背负古朴长剑,面容清冷如霜,眉眼间锋锐之气迫人。正是凌渊首徒——云铮。
此前沈璃主导为芸娘和小雀儿疗伤,云铮便回了灵舟上,此刻万帆岛已至,她却没将灵舟收起,想来是另有绸缪。
她无视众人,径直至凌渊面前,躬身行礼,声音清越干脆,毫无情绪起伏:“师尊,灵舟已至外海锚地。探明玄水宫于雾海南线三处秘岛设暗桩十七,另有两艘伪作商船的玄冰卫快舟,潜伏鬼哭涧外围,似接应凝玉残部。”
凌渊目光仍落在芸娘枯槁脸上,仿佛穿透她望向某个远在百年之外的身影,只淡淡吐出一字:“扫。”
“是!”云铮领命,身形一晃,沈璃等人回神,出声之处人影已不在。
片刻,那漆黑巨剑般的灵舟调转方向,无声滑向雾海深处,杀机凛然。
“乖乖……”李梦欢咂嘴,望着灵舟消失方向,“这位云姑娘,人狠话少!扫平暗桩说得跟扫门前落叶一般!凌真人的徒弟,果然了得!”
沈璃亦暗自心惊,葬剑海行事,当真如雷霆霹雳;而这位葬剑海的大弟子,看起来境界圆融,比她强行维稳的道基好上不知道多少。
沈璃在心中叹气,深感道远。
“凌真人当年独闯南赡魔窟,剑斩九头相柳,威震八荒。其门下首徒天生来一副剑骨,自非庸手。”
楼当风摇扇接口,目光似不经意扫过秦红药,“说起给玄水宫添堵的本事,雾海中还有一位,当年闹得比真人斩相柳更甚。”
秦红药已服下一粒丹药,闭目调息压制寒毒,闻言眼皮微抬,冷哼:“你说翟镜?那疯婆子一把火烧了凝玉的凝冰殿,差点掀了半个玄水宫外门!悬赏她脑袋的灵石,堆起来能买下半条地火灵脉!论惹祸,她认第二,谁敢认第一?”
沈璃闻言望了一眼秦红药,心下惊疑:她既然知道翟镜与玄水宫并不同路,为何在海月阁拦她救人?
沈璃沉默不言,却心中有些猜测——无非是自己实力不足,而从绣坊到葬仙坑,再到黑水鬼市引潮暗渠,虽说一路惊险,现在看来一切却又在秦红药掌控之中,而她也许是在苏清如去后这三百年里遇见些别的事,修为倒退了?或者说……没增长过了?
她想起李梦欢先前讲的秦红药之来历,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若真如李梦欢口中的小道消息所言,那秦红药如此看重自己,也许是毒功出了问题,而龟甲正是破局关键。
既然如此,她在葬仙坑怎么没立时夺走龟甲,反而是让自己来稳系内腑五行?
沈璃多思多虑,于外界却不过一瞬,只李梦欢闲不住地左看右看似发觉了沈璃的不寻常,却挑挑眉没搭茬。
“翟长老性子刚烈,”凌渊目光终于移开,投向翻滚的雾海深处,眼眸之中似有微澜,旋即归于冰寂,“然其行止,自有其道。”
李梦欢眼珠一转,凑近沈璃:“沈姑娘,听见没?这位翟长老,当年与苏清如长老并称玄水双姝,苏长老困于寒狱时,唯她敢拍案怒斥,指着凝玉老虔婆鼻子要人!结果被扣上勾结外敌的屎盆子,反出玄水宫,临行还奉送一把滔天大火当饯行礼!啧啧,这份情义,这份胆魄!比某些只懂背后捅刀的老虔婆,强出天地去!”
楼当风折扇轻摇,笑容意味深长:“李兄所言不差。翟长老叛出后,便隐于雾海深处,行踪成谜。不过嘛……”
他顿了顿,看向凌渊与沈璃,“雾海虽阔,藏不住真龙。若真有心寻那冰魄玄莲,倒非全无线索。传闻……雾海最西南,毒瘴最深、乱流最急的绝渊附近,偶有寒潮异动,其气息精纯凛冽,远非寻常玄冰卫可比。”
“绝渊?”沈璃记下此地。五行之力暂稳芸娘母女,然蚀心印如悬顶之剑。
那神秘的翟镜,或真是一线生机?
凌渊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登岛。”
鬼藻舟缓缓靠上万帆岛一处僻静码头。
码头上早有千帆盟医者等候,迅速将昏迷的芸娘、小雀儿及伤重的秦红药抬走救治。陈墨紧跟着小雀儿寸步不离。
沈璃强撑疲惫随众人下船。
新生右腿酸软愈甚,五行光轮消耗过剧,运转滞涩。她裹紧兜率毯,微光流转,极其缓慢地填补着她体内的空虚。
“沈姑娘,”楼当风安排妥当,走到近前温声道,“岛上静室已备,请先好生休养。丹堂孙老处一有消息,即刻相告。”
他略顿,“至于寻翟长老之事,尚需从长计议。绝渊凶险万分,且那位性子……嗯,颇难相与。”
李梦欢也凑过来,拍胸脯道:“沈姑奶奶安心!债还没清呢!您歇着,打听消息跑腿的活计,包在道爷身上!楼三路子广,我李梦欢在三教九流里,也有几分薄面!”
沈璃点头致谢,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岛屿西南。
那里,浓雾如沸,似蛰伏着无尽凶险,与……一线微光。
凌渊负手立于码头,玄袍在咸湿海风中微动。他遥望葬剑海灵舟消失的方位,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仿佛仍残留着托住芸娘枯槁身躯时的冰冷触感。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如石落古井,漾起微澜,旋即沉入无底的冰寂。
……
万帆岛的喧嚣在身后渐起。
雾海深处,葬剑海的剑锋已指向玄水宫的暗桩,杀机森然。
西南绝渊的寒潮,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在无人知晓的深渊,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