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海市,喧嚣似潮涨潮落。
沈璃三人踏着漂浮的船栈前行,脚下木板微微呻吟。
沈璃将装着枯花的储物袋紧了紧,髓珠深处那点微弱的木属青光终于蛰伏,仿佛方才的悸动只是幻梦一场。李梦欢则重振精神,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探宝的灯盏,在两侧密匝匝的船摊间扫射——三颗下品灵石的损失,他非得找补回来不可!
“来来来!瞧瞧这个!”
李梦欢猛地拽住沈璃和云铮,在一艘稍大的乌篷船摊前刹住脚步。云铮不着痕迹地躲开,沈璃被这一惊一乍的做派搞得险些给李梦欢一个过肩摔。
摊主是个山羊胡干瘦老头,摊上货色比方才那摊上的破烂强出几筹:青石天然云纹缭绕,灵草根须饱满、叶片碧绿如洗,养在盛满清水的玉盆里,更有瓶瓶罐罐封得严丝合缝。
“老哥,”李梦欢抄起一块拳头大小、青翠欲滴的石头,内里似有云雾水流缓缓游动触手温润微凉,“这碧水云纹石,开个价?”
“好眼力!”山羊胡老头眼一亮,捋须赞道,“正宗南赡部洲天青山脉老坑货!布设水行聚灵阵的顶尖阵基!承惠,五十中品灵石!”
“五十?”李梦欢怪叫一声,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老哥,您这刀磨得比鬼哭涧的暗礁还快!天青山脉早叫大宗门圈成后花园了,流出的边角料都金贵!您这云纹水灵是水灵,莫不是拿西牛贺洲落魂泽的瘴水石用药水泡出来的吧?那玩意儿好看是好看,闻多了魂儿都能飘走!十颗中品灵石,顶天了!”
老头山羊胡气得一翘:“胡吣!落魂泽的石头腥臭扑鼻,我这清冽沁人!不识货……”
“得得得!”
李梦欢摆手打断,又拈起旁边玉盆里一株灵草。
草叶细长如剑,通体泛着淡金光泽。
“哟,金剑草?炼剑丸的好材料?”
“嘿!说岔了!”老头得意晃脑,“此乃北俱芦洲寒铁荒原特产锋金草!瞧着是草,叶缘比利刃还快!专破护体罡气!炼入飞剑,无坚不摧!八十中品灵石一株!”
“北俱芦洲?”李梦欢嗤笑,“那鬼地方除了冻土就是铁疙瘩,能长草?还这般水灵?怕不是东胜神洲暖房里催出的金玉韭,中看不中用!道爷我在南边万瘴谷见的裂金藤那才叫霸道,叶子一抖,金石俱裂!您这……啧啧,十五颗,爱卖不卖!”
老头噎得面皮发青,吹胡子瞪眼。
李梦欢浑不在意,又拔开一个小玉瓶塞子,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嚯!这赤阳砂味儿够劲!不过嘛……”
他咂咂嘴,“火气燥而不纯,像是南赡部洲地肺火山边上刮的浮灰,提纯手艺也糙。真正的赤阳砂,得是火山喷心裹带的晶尘,色如熔金,气灼内蕴!您这……糊弄生手倒凑合。”
他一路走,一路评,嘴皮子快过连珠弩,把摊主们的镇摊之宝贬得如同顽石杂草,砍起价来更是心狠手辣,偏偏眼光毒辣,句句戳中要害,噎得摊主们面红耳赤,无从反驳。
沈璃跟在后面,听他如数家珍般点评各地风物,倒也开了眼界:南赡部洲地大物博,仙道根基;西牛贺洲多毒沼妖物,出产则更诡谲;北俱芦洲苦寒贫瘠,却藏坚硬灵矿;东胜神洲传闻富庶繁华,多珍禽异兽。
云铮始终沉默地落后半步,背负的古剑未曾离身。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周遭一切细微动静却尽收眼底。海市的喧嚣热浪,仿佛永远无法沾染她衣袂分毫。
行至一处僻静的礁石摊前。
摊主是个木讷汉子,货色不多,几枚玉简却抓住了沈璃的眼。玉简颜色各异,质地温润,表面刻满繁复符文。
“蕴神玉简?”李梦欢凑近瞥了一眼,“嗯,南赡常见的温元玉,承载神识烙印够用了。多半记着功法运转、丹方器谱,或是前辈高人的修炼感悟。比传讯玉简精细,能留意蕴,贵就贵在此处。”
他掂起一枚淡青玉简,“老哥,这个价?”
摊主比了个手势。
李梦欢撇撇嘴放下。
沈璃的目光却被摊角一枚不起眼的玉简勾住:它通体沉静的冰蓝,似冰似玉,表面光洁无纹,却隐隐透出一股孤寂清冷之意,仿佛万载寒冰的精魄凝结。
这气息……竟与云铮腰间那枚冰魄传讯简有几分相似,却更内敛,更深沉。
沈璃拾起它。入手冰凉,寒意却不刺骨,反有一股奇异的温润感顺着指尖蔓延。髓珠内五行光轮沉寂,倒是右腿筋络深处,那归源重水的印记微微一凉,似遇同源。
“这个?”沈璃问道。
摊主抬眼,看看玉简,又看看沈璃,瓮声道:“捡的。不知来路。顺眼,十颗中品灵石。”
李梦欢刚要开口,沈璃已看向他:“付账。”
“……”李梦欢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通红,“沈姑奶奶!您今天是专跟道爷的灵石过不去?那枯柴火棍子也罢,这破玉简……”
他指着冰蓝玉简,“连个符文都欠奉!谁知道里头是空的,还是塞了段上古海妖的呼噜?十颗中品灵石?您……”
“记上。”沈璃语气平淡,将玉简紧握掌心,感受那奇异的冰凉温润。
李梦欢哀叹一声,认命掏钱。
摊主收了灵石,依旧沉默如礁石。
云铮的目光落在那冰蓝玉简上,眸底,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旋即复归冰寂。
看着沈璃收起玉简,沉默片刻,她忽而开口,声音清越依旧,却仿佛沾了一丝遥远海雾的凉意:
“此玉简材质……名冰魄玉髓心。”
沈璃与李梦欢皆是一怔。
云铮极少主动言语,这倒是这一路上她头一次开口介绍东西。
当然,也不排除是李梦欢话太多之因……
“产于北境极寒,万载冰层核心。”
云铮的目光似穿透海市喧嚣,投向葬剑海的方向,“性极寒,亦极净。可承载最精纯的剑意……”
她声音微顿,似在斟酌字句,又似触及极遥远沉重之物,“与……最刻骨铭心的神识烙印,历万载不散。”
她望向沈璃手中的玉简,“师尊……曾有一枚。”
云铮的声音很轻,海风也似屏息,“大小、色泽、气息……几无二致。”
凌渊身影下深藏的复杂目光,提及苏清如时那一瞬的凝滞几乎同时浮现在沈璃眼前。
她试探轻问:“是……那位苏长老?”
云铮沉默,清冷面容在礁石阴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许久,她才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投向远处雾气弥漫的海面,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师叔……曾以此玉简,录下推演源水引功法的诸多感悟与……困惑。”
提到源水引,云铮语调无波,沈璃却敏锐捕捉到一丝隐晦的涩意。
“她总说,大道至公,水润万物,其力当如海纳百川,泽被苍生,而非玄水宫那般,化作禁锢掠夺的寒冰。师尊……曾踏遍北境,只为寻得此玉髓心相赠。苏师叔……很珍视。”
沈璃与李梦欢屏息。
这几乎是云铮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就如哑巴开口说话一样稀奇,连李梦欢也没出声讲自己听来的传闻。
“珍视……”云铮重复着这个词,眸底浮起近乎痛楚的复杂情绪,如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抵不过玄水宫冰狱的锁链,抵不过凝玉那宗门大义的蛊惑。”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她将那玉简,连同毕生心血推演的源水引雏形,尽数封存,托人送出寒狱,她自己…”
未尽之言哽在喉中,云铮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傻。”
海浪扑到礁石上,带来咸涩的气息。
沈璃握着那枚新得的玉简,掌心温润的凉意,此刻竟觉灼人。
云铮所言不过是平铺直叙,就连语言也显得瘦瘠。她却也仿佛看见那素未谋面的女子,在寒狱深处,将毕生心血与未竟之志封入这冰冷的玉中,托付给渺茫的希望,而后独自走向永恒的冰封。
凌渊踏遍北境的心意,终究未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人。
而后沈璃转念一想,作为这千年以来唯一达到过化神期的修士,也许苏清如、那位云铮口中的苏师叔,也许也并不需要这些保护。
难道她赴死真是如凝玉所说的……甘心引颈?
李梦欢敛了嬉笑,难得沉默,咂了咂嘴,想寻句安慰的话,却觉字字苍白。
沉重的静默如海雾弥漫,而下一刻!
云铮抱剑的左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在古剑冰凉的剑鞘上轻轻一叩,眼眸骤然锐利如出鞘寒匕,猛地刺向海市东南。
那里人流如织,几艘华美大船泊于繁华处。
一股微弱、冰冷、晦涩的气息,带着玄水宫独有的玄阴道韵,如同深海中悄然滑过的毒蛇,混杂在无数驳杂气味与灵光中,一闪即逝,快似错觉。
但云铮绝不会错认!
目光瞬间锁定气息消逝之处,她周身之气骤然凛冽如寒冬突降,周遭空气仿佛都为之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