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喧嚣、杂烩般的各路气味，皆在那老者拈起摊上那块黑黢黢的龟甲碎片时无声消湮。
沈璃髓珠深处，青白印记骤然狂涌，归源重水如久旱龟裂的大地突逢甘霖，爆发出近乎饕餮的食欲。腰间储物袋内，那枝枯死的奇花也传来更加激烈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微弱却清晰，仿佛是沉寂千年或更久的心脏，为与之共鸣的东西而苏醒。
这双重异变，不亚于惊雷炸于方寸。
沈璃脚下船栈微微呻吟，她的目光瞬间钉死在斗笠老者手中那不起眼的龟甲上。
“嘶……”
李梦欢被沈璃骤变的煞气骇得倒抽凉气，桃花眼顺着沈璃视线望去——
一个气息奄奄、收拾破烂的老头？一块边缘豁牙、黑不溜秋的龟壳？
这沈姑奶奶天生爱捡破烂爱扶贫尊老不成？
他仿佛听见了灵石袋哀鸣，“沈姑奶奶，您又瞧上啥破铜烂铁了？”
那“付账”二字，简直成了他的催命符。
李梦欢心里嘀咕：这沈姑奶奶画符排阵不成，拿捏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这催命符画得可真不错，俩字就让他的灵石袋瘪了再瘪……
还尽是些破烂玩意儿。
云铮按剑的手纹丝未动，眸光亦落在那龟甲上。
她体内无重水印记翻江倒海，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异样：那碎片逸散的气息，内敛如深海渊眼，精纯浩瀚，带着亘古洪荒的水韵。
这气息……竟与记忆中苏清如师叔所修的“源水引”道韵，隐隐相和！
沈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髓珠内咆哮的重水之力，大步流星踏向那简陋礁石摊。
李梦欢哭丧着脸紧随，口中碎念如丧考妣：“完了…道爷这点棺材本，今日怕是要填了这无底海市……”
李梦欢暗暗下定决心，之后绝不带沈璃出来淘宝，她可太能捡破烂了！
斗笠老者似对三人逼近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将几块矿石、几串贝壳收入破旧鱼篓。最后才拈起那块龟甲，布满老茧的指腹拂过甲面——仿佛拂去一件稀世珍宝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老人家，”沈璃于摊前站定，“此物…作价几何？”
老者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斗笠下，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闯入沈璃视野：他两个眼窝深陷，浑浊眼珠似蒙尘琉璃，目光却穿透笠檐阴影，落在沈璃身上，漠然如观枯石。
他掂了掂手中龟甲，干裂嘴唇翕动，声如破旧风箱：
“捡的海里破烂…姑娘想要？”他掂量两下，“看着硬实…垫桌脚……倒还使得。”
“我要它。”沈璃斩钉截铁。
老者浑浊眼珠似有微澜，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十颗…上品灵石。”
“十颗？！还上品？！”
李梦欢眼珠暴突，指着龟甲的手指抖如秋风枯叶，“老丈！您这龟甲是扒了上古玄龟祖宗的坟吗？！道爷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颗！您这是要抽我的筋，炼我的油啊！”
他捂着心口，眼前发黑，仿佛已看到自己被天材地宝阁抓去刷洗炼丹炉底的三生三世。
沈璃眉峰紧锁。
十颗上品灵石？她身无长物，唯流光兜率毯与冰魄玉髓心。前者是保命根基，后者牵涉苏清如旧事，皆不可轻动。
她又看了眼李梦欢，这人的金库八成是有这么多灵石，只是看他现在形容……
让他掏钱可比教她画符更难。
一直沉默的云铮在此时上前一步。
她未看龟甲，而是直视老者：“此物于你不过垫桌脚破烂，于她……”
她的目光扫过沈璃，在心中默默补齐了这句话——
或为甘霖。
云铮探手入怀，取出的非是灵石，而是一枚三寸玉符。
玉符莹白温润，无冰魄之寒，内里却似封印着一缕凝练到极致、足以割裂苍穹的无形锋芒！甫一出怀，周遭空气便发出细微的裂帛之声。
符身之上，古篆刻画“葬”字，笔锋如剑，直欲割裂穹苍。
“葬剑海，截天剑符一道。可抵元婴初期修士全力一击。换此物，可够？”
“嘶——！”李梦欢被这大门派子弟的做派激得齿冷。
葬剑海凌真人的剑符！雾海黑市上有价无市的保命至宝！
其价值，岂是区区十颗灵石可比？云铮竟舍得拿来换这破烂？
李梦欢看沈璃和云铮的目光不由得古怪起来。
难道……
他的沈姑奶奶是凌渊的私生子？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不然凌渊怎么留他的高徒护着沈璃，还不吝于教授沈璃葬剑海的剑诀剑法？难道他很热心吗？
斗笠老者的目光聚焦在那剑符之上，枯树皮般的脸上无波无澜，深陷的眼窝里，却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如古井投石。
他沉默片刻，那只握龟甲、布满厚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云铮。
无声，无价。
云铮亦无言，指尖微弹。那蕴含恐怖剑意的玉符，轻飘飘落入老者掌心。
老者五指收拢，剑符温顺如石；另一手则随意一抛，那黑黢黢的龟甲碎片飞向沈璃，姿态随意如弃敝履。
沈璃下意识接住。
龟甲入手冰凉沉重，甲面粗糙裂纹密布，毫无灵光。然接触刹那，髓珠内归源重水印记却爆发出震天欢鸣！
一股浩瀚、古老、仿佛承载了万古汪洋的深沉水息，顺着指尖汹涌注入，瞬间融入青白印记。印记光芒暴涨，五行光轮随之疯狂轮转；腰间枯花亦剧烈搏动，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生机暖流溢出，竟主动汇向龟甲碎片——恍如归乡归源流向故枝！
异象仅存体内，沈璃强压心中惊涛骇浪，紧握龟甲。
这也许正是她的机缘。
既然这碎龟甲能叫她的五行光轮更加凝视、稳定，若之后寻到更多龟甲，她的进境未必会慢。前日同云铮过招时，云铮曾说她的身体强度、尤其是右腿远超于同阶修士，几乎能与跨境界的剑修体修相媲美。
而至于沈璃目前的境界，云铮说不敢妄言，秦红药却说她似筑基而非筑基，等沈璃什么时候把五行光轮压实了、真正领悟了天地五行转化之道，什么时候道基便真的成了。
沈璃从电光火石间的回忆中抽身，龟甲收进储物袋中，而后向云铮郑重行礼道谢。云铮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至于那老者——
他收回握符之手，背起破鱼篓，佝偻着走向礁石阴影里一叶仅容一人的破旧舢板。解缆，执篙，轻轻一点礁石。小舢板无声滑入浑浊海水。
舢板即将隐入前方船隙浓雾时，老者忽停篙，斗笠微抬，面朝西南那片永恒笼罩灰绿雾气的死亡海域，仰天长笑。
这笑声苍凉古怪，竟穿透海市喧嚣，荡开层层浊浪。
在笑声未歇的当口，一句俚俗粗犷、如渔夫号子的雾海民谣，被他破风箱般的嗓子唱响：
“冰葬骨，渊吞天！老鳖翻身浪打船！捞得龙宫三片瓦，换不来婆娘半袋盐！嘿哟——！”
词意粗直，调子荒腔走板。
他方唱罢，船篙疾撑。破旧小舢板如离弦之箭，倏地钻入浓雾船隙，消失无踪。
唯余嘶哑余音，袅袅散于腥咸海风。
“冰葬骨，渊吞天？”李梦欢咀嚼片刻，一拍手掌：“冰葬峡！绝渊！老家伙唱的是绝渊！老鳖翻身浪打船…嘶！莫非绝渊底下真有老王八要翻天了？”
他想起凌渊传讯说的上古遗种咆哮，不由得脸色难看起来：“若真是如此，还要提醒楼三叫大家多加防备，绕着那边走……”
云铮目光追索舢板消失处，又投向西南翻滚浓雾，眸中寒光如凝霜剑。
沈璃紧握龟甲，感受髓珠内前所未有的悸动，心潮如沸。
龟甲、枯花、绝渊、凶物…千丝万缕，尽皆指向那片吞噬万物的幽冥之海。
“走！”云铮收回目光，语如冰刃断铁。
三人疾行。
李梦欢打起十二分精神，专挑僻静小道，匿踪符如不要钱的纸钱向后乱撒。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由废弃旧船堆叠而成的狭窄船巷时——
嗖！嗖！嗖！
数道鬼魅身影自前后船舱阴影中闪现，一水的浅蓝劲装，胸口绣着玄水宫特有的凝浪徽记。气息冰冷，眼神如刀，修为皆在筑基中期之上！
为首者气度沉凝，却透着一股矛盾的娇柔烂漫。
是一名女子。
双十年华，容色姣好，眉眼间犹带稚气，唇角天生微翘，似含笑意。水蓝宫装长裙流光溢彩，发髻间冰晶步摇折射细碎寒光。
这身打扮，不似追敌，倒似赴宴。
与云铮常年苦修凝练出的孤绝锋锐截然不同，此女周身洋溢着近乎天真的纯然之息。
她好奇打量着三人，清澈眼眸如同发现新奇玩偶。
“哎呀呀，可算让昶心逮住你们啦！”女子开口，声如珠玉落盘，满是欣喜娇嗔。
“云铮师姐！葬剑海一别，百年未见呢！师姐还是这般冷若冰霜，叫昶心想得好苦！”自称昶心的女子笑语盈盈，师姐二字叫得亲昵无比
李梦欢皱起眉，只觉棘手。他低声与沈璃说明：“碧波仙子孟昶心，玄水宫大弟子。”
还有更多信息不方便当着这女人的面说——
此女天赋绝伦，深得宫主喜爱，性情古怪难测。天真笑靥下藏着七窍玲珑、雷霆手段，乃玄水宫年轻一代最令人头疼的煞星。
云铮面无表情，按剑之手稳如磐石，冰寂眼眸视这含情美人若无物。
孟昶心浑不在意，笑靥如花转向沈璃，目光在她流光兜率毯下的身影和玉光隐现的右腿上流连，异彩连连：“这位便是沈璃妹妹吧？果然别致！听说妹妹这条腿，气得凝玉师叔摔了心爱的寒玉盏？”
她口吻天真，好似是真心想交朋友叙旧，倒是叫人分辨不出是明夸还是暗讽。
她的目光最后落向李梦欢，噗嗤一笑如春花绽放：“还有这位…多宝李道长。三位凑作一处，当真妙趣横生！”
笑语闲谈，似故友重逢。
然堵住巷口的七八名玄冰卫，气息已然锁定三人。森寒弥漫，废弃船板凝出白霜，空气粘稠如胶，水汽凝结，合围之势已成铁桶！
“孟昶心，”云铮终于开口，声如寒冰相击，“让开。”
“让开？”孟昶心无辜眨眼，长睫忽闪，“师姐这话伤人心呢！昶心好不容易寻到你们，只想请三位往玄水宫一叙。师父她老人家，对沈璃妹妹身上那片玄龟甲，可是好奇得紧呐。”
她笑吟吟说着，眸光似无意扫过沈璃腰间的储物袋。
话音未落，前后玄冰卫同时踏前一步。凛冽寒意如冰海怒潮，汹涌压至。
远处破空声隐隐传来，更多玄水宫人手正飞速逼近。
一旦被缠住，待玄冰卫大队汇合，纵然云铮是元婴以下剑道之魁，三人亦是插翅难逃！
李梦欢只觉后悔，早知如此不如自己掏那十颗上品灵石，不然云铮打不过玄水宫这群冰耗子，还能借凌渊的剑气搏出一条生路——
可惜！
李梦欢强作镇定，手已探入百宝囊底。沈璃五行光轮急转，右腿新生之力蓄势待发，掌心微汗。
云铮周身气息骤降至冰点，背后古剑发出低沉龙吟。一股斩断万物的凛冽剑意如无形风暴盘旋凝聚，船巷内空气几被抽干，窒息般沉重。
然则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孟昶心灿烂笑靥深处，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快如电闪——
似是无奈，又似一丝极淡的惋惜。
她忽然抬手，袖摆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她对着身后欲扑的玄冰卫随意一挥，如同拂去柳絮，语气娇憨不耐：
“哎呀，退后些！挤在此处做甚？没见我与云铮师姐叙旧么？惊扰了贵客！”
冰冷肃杀的玄冰卫齐齐一怔，动作僵滞，茫然看向他们的大师姐。
铁桶合围之势，瞬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就在这缝隙乍现的电光石火间——
“走！”
云铮清叱。
蓄势已久的磅礴剑意并非向前，而是轰然贯入脚下朽烂船板！
轰咔嚓——！
饱经腐蚀的船板在霸道剑气下寸寸开裂，浑浊海水裹挟碎木冲天喷涌。
云铮两手疾探，如电光石火，一手扣住沈璃手臂，一手精准揪住李梦欢后领，身形化一道撕裂阴影的玄色闪电，裹挟两人，毫不犹豫朝着那幽暗冰冷的海水破洞，一头扎下！
哗啦——！
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吞没一切！
“追！”玄冰卫厉喝，数道身影欲扑入水中。
“慢！”孟昶心清脆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立于破洞边缘，俯视下方翻滚浑浊、迅速复归平静的海水。
孟昶心脸上的烂漫笑容早已敛去，只剩深潭般的平静，她指尖轻捻了捻冰晶步摇，细碎寒光映入深不见底的眼眸。
“云铮师姐的剑遁之术，岂是尔等能追得上的？穷寇莫追。回禀师叔，便说…人，是我孟昶心放走的。”
最后几字轻若叹息，她转身不再看那破洞，水蓝裙摆漾开涟漪。
玄冰卫等面面相觑，倒是没人违背这位大师姐的命令，少有几个似有不愿也被旁边的人死死按住了。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葬剑海的首席，真叫他们去追，打起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现在有孟昶心这位大师姐顶着天，挨罚挨骂是免不了，至少能活命啊！
……
浑浊海下，云铮周身笼罩一层薄而坚韧的霜白剑罡排开海水。
她一手紧扣沈璃，一手拎着呛水挣扎如落汤鸡的李梦欢，矫若玄鱼，于昏暗水底朝着万帆岛方向疾遁。
锈蚀的巨大船骸如巨兽肋骨，森然林立，剑罡包裹的三人，渺小如芥子，穿行于这幽暗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