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帆岛的夜风呜咽着穿过森白鲸骨围栏,传讯玉简在云铮掌心渐渐敛去冰蓝毫光。
“冰葬峡凶物苏醒,寒潮如沸……”
楼当风嗓音压得低沉,“树欲静,风不止啊。”
秦红药裹着薄毯倚在藤椅里,伤臂的灰蓝毒气在夜色下蠕动,就宛如万帆岛西南方向的浓雾一般。
她撩起眼皮,目光冷冷刺向楼当风:“少在这文绉绉放酸屁!有这功夫,不如滚去绝渊边上瞅瞅,看是哪个老鳖要翻身!”
这话虽刻薄,眼底却藏着与众人相同的凝重。
苏清如玉像的裂痕,绝渊异动,还有意料之外来此的孟昶心……
雾海难得的几日放晴此刻望去却是晦暗不明,龟甲、翟镜……一切线索都如乱麻般缠向那片死地。
沈璃表情也并不轻松,若说她先前是未入道的凡人倒是不必见这些晦明之下的隐秘,可现在她却是不得不被搅在水中的风云变幻内了。
穿云而湿袖,想脱身也是万万个困难。
“去。”
云铮的声音斩断沉寂,清越如冰珠乍破。她玄衣负剑,身姿挺直如孤峰寒松,无需多言,一个“去”字已定下方向——
正是绝渊冰葬峡。
……
晨曦初露之时,一艘铁灰色的千帆盟快舟已悄然离港,犁开万帆岛西南海面浑浊的浪涛。
舟首猎猎作响的玄色旗帜上,金线绣着星辰环绕海浪的徽记。
船不大,却载着此行的核心:云铮为首,带着四名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剑锋的葬剑海弟子;沈璃裹着流光隐隐的兜率毯立于云铮身侧;李梦欢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娃娃脸上桃花眼滴溜溜乱转,警惕地扫视着浓雾;秦红药脸色苍白,被楼当风不动声色地虚护在稍后位置。
陈墨上次醒来之后发现修炼速度快上了许多,也不叫苦了,他实力低微,自知跟着也是拖后腿,便留在万帆岛继续被阿猛带着修炼。
至于还会不会哭——
等他们回去也就知道了。
要说李梦欢这个贪生怕死眼里只有钱的多宝道人跟来却是为了沈璃。
天下欠钱的总比债主潇洒。沈璃这欠他好几颗灵石、好几条灵脉的说涉险就涉险,李梦欢心里总觉得不安定,就怕沈璃出点意外折在冰葬峡,没人来还他账本上那十几条灵脉。
而沈璃和秦红药所想一致,二人皆是自告奋勇:与翟镜有关的一丝一毫,她们都想为芸娘和小雀儿争上一争。
沈璃嘴上不说,心里却总记得:若非是她莽撞出头惹恼了那姓王的乌龟王八蛋,小雀儿和芸娘也不会随她和秦红药入葬仙坑;而若非是芸娘和小雀儿随她们入葬仙坑,她甚至于现在还未能触碰到引气的门槛,又或是早死在了葬仙坑底。
再倘若,余烬老前辈没研究那以身为炉的狂野路子,她沈璃也不会凭未筑基的修为硬抗元婴修士的攻击——
而如若她没入葬仙坑、没和余烬扯上关系,恐怕也只能够忍气吞声:她和那姓王的有不少龃龉,未免要背井离乡,也许与她如今所行之路大有不同。
因果线缠来缠去,沈璃也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入葬仙坑自然有秦红药存心引领的手笔,之后她择了余烬的路子,又承了苏清如未尽的道统,却是阴差阳错。
思及此,沈璃不免生出了命运轮转之感。
她自己、余烬、苏清如、芸娘、或更久以前的人,乃至于玄龟……
天地之众生,不过是天地之棋子。
她还未能深究,这玄之又玄的感受便被李梦欢凑过来的脑袋给打断了。
“楼三当家倒是个痴心人,”李梦欢压着嗓子挤眉弄眼,“秦毒仙走哪他跟哪,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啧,也不怕被毒成瞎子。”
沈璃瞥了一眼船尾。
楼当风正含笑与秦红药低语,秦红药则别着脸望向浓雾,只留给他一个裹着薄毯、写满“莫挨老娘”的背影。
沈璃也配合地低声:“你敢背后讲红药姐的坏话,小心你先被毒成哑巴。”
李梦欢:“……”
沈璃看了眼李梦欢写着“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的一张脸,别开脸笑出了声。
李梦欢唉声叹气地摇头:“沈姑奶奶,你是一天不挤兑道爷我就浑身不畅快啊!”
沈璃:“我为什么只挤兑你不挤兑别人?”
沈璃本意是叫他想一下自身的问题,却见李梦欢目光在舟上众人身上一徘徊,作出副期期艾艾的情态。
李梦欢:“想来是我好挤兑,早知我在沈姑奶奶眼里是块棉花,道爷也不必给你带着御寒宝衣了!”
沈璃警惕道:“你偷偷在账本上多添了几笔?!”
李梦欢无语凝噎,他无奈地看了眼沈璃:“姑奶奶,道爷我是爱财,倒也没钻进钱眼里。不要钱!”
言罢,他从储物袋中摸出件墨绿色的法衣递给沈璃。沈璃接过道谢,却听这人凉飕飕地阴阳怪气道:“哎,沈姑奶奶还肯接小的给备的衣物,小的真是谢姑奶奶隆恩啊。”
沈璃披上法衣,从腰间解下流光兜率毯递给李梦欢。
李梦欢脸色一变:“姑奶奶,我和你说笑呢,你这毯子不是离不得身吗?快系回去!”
沈璃竖起食指摇了摇:“这段日子云姑娘带我梳理了五行之气,再者你讲的符阵道理我细细琢磨来倒是也能用于我这体内五行,前些日子尚且不稳定,昨夜终是初具了雏形。这毯子便能解下来了,只是为了攒灵气更快才继续系着。现在你给了我这御寒宝衣,我自然要把你这条毯子物归原主。”
李梦欢接过毯子嘀咕了一句:“坏,照你这么练下去,没多久就要把道爷我给超过去了……不成不成,说出去叫楼三笑话。”
沈璃一挑眉:“你现在什么修为了?我看你的气息似乎只比云铮差上一点。”
李梦欢叹了口气:“筑基到金丹,这一点便如天堑一般。”
……
快舟破浪疾行,驶入绝渊外围海域。
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低,灰绿色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黏腻湿冷,带着浓烈的、仿佛万年海床淤泥翻搅而出的腥腐气。白昼如晦,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粘稠如油,不见一丝波澜。
绝对的死寂笼罩四野,连海鸟的鸣叫都被这浓雾吞噬,唯有船身破开粘稠海水的哗哗声,单调地叩击着耳膜,更添几分压抑。
“好个鬼地方!”
李梦欢搓着手臂,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阴寒,“道爷我走南闯北,就没见过这么晦气的海!死气沉沉的,连个水泡都不冒!怕不是掉根针下去都能沉到地府!”
“噤声。”云铮的声音响起,目光投向浓雾深处。
她周身气息愈发凛冽,似一柄缓缓出鞘的绝世凶兵。身后四名葬剑海弟子同时按上剑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
沈璃亦屏息凝神,她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得令人心悸的阴寒水气,如同潜伏在淤泥深处的毒蛇,自浓雾深处悄然弥散过来。
这气息与玄水宫凝玉、寒鸠一脉那霸道凛冽的玄阴寒气一脉相承,却又微妙地不同。它更沉、更柔韧,带着一种深海渊薮般的粘稠感,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试图渗入骨髓。
“玄水宫的耗子味儿!”
李梦欢鼻子抽动,眼里没了戏谑,只剩下凝重,“离火符备着没?道爷我这心口拔凉拔凉的!”他飞快地从油腻的百宝囊里摸出几张暗红色的符箓扣在掌心,符上朱砂纹路隐隐透出灼热之意。
“是玄水宫,”云铮肯定道,声音冰寒,“但,不止。”
她秀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捕捉到那阴柔水气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更接近本源……
她想起了孟昶心。
……
快舟循着那阴寒水气的源头,谨慎地靠近一片布满狰狞黑色礁石的浅滩,空气中那股水腥腐气愈发浓烈刺鼻。
“看那边!”一名葬剑海弟子低喝,指向一片巨大礁石形成的天然凹槽。
凹槽内,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皆身着地火帮标志性的赭红色短打,身体扭曲变形,仿佛被无形巨力硬生生揉碎、榨干。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布满细密如蛛网的冰裂纹路。伤口处没有鲜血,只有凝固的、半透明的冰晶和粘稠的墨绿色液体渗出,散发着浓烈的腥气。更令人作呕的是,一些尸体的口鼻、眼眶里,竟钻出丝丝缕缕墨绿色的水藻状活物,缓缓蠕动。
“嘶……凝玉老虔婆的蚀骨寒流?”李梦欢打了个寒颤,“这手法够歹毒!杀人还要诛心,连尸首都不放过!”
秦红药在楼当风的虚扶下走近几步,只扫了一眼,便冷冷否定:“不是凝玉的手笔。”
她指着尸体上那些诡异的墨绿藻丝和粘稠液体,“凝玉的寒气霸道酷烈,中者立成冰雕,碎如齑粉。这般阴湿粘腻、如同被万年死水浸泡腐蚀的痕迹……倒像是寒鸠那老妖婆豢养的腐髓阴螅啃噬后的模样。”她语气带着刻骨的恨意,显然对这手段记忆犹新。
沈璃强忍着翻腾的胃部,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尸体,最终定格在一处相对干净的礁石缝隙。那里,几道浅浅的拖痕延伸向浓雾深处,痕迹边缘,几点细碎如冰晶粉末的微光在昏暗光线下隐约闪烁。
她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那微光,一股极其微弱却熟悉的阴柔水气便缠绕上来——
与方才感知到的、那区别于凝玉的气息同源!
髓珠内的归源重水印记甚至为此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共鸣波动。
“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
沈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尖捻起一点冰晶粉末。
粉末入手冰凉,带着一丝奇异的、深海珍珠般的柔润感,绝非凝玉玄阴功法的产物。
云铮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点冰晶。
她认得这气息!海市醉仙舫外那一闪而逝的阴柔水气,与眼前这冰晶粉末残留的波动……完美契合!
“孟昶心。”云铮缓缓吐出这个名字。
葬剑海弟子们闻言,周身剑气骤然凌厉数分,如临大敌。
“是她?!”秦红药眼中寒光乍现,左臂伤处的灰蓝毒气一阵翻涌,“她跑来这鬼地方做什么?清理门户,灭地火帮的口?”
她看向那些穿着地火帮服饰的尸体,随即又自己否定,“不像!石烈那莽夫还没蠢到派心腹来绝渊送死。”
李梦欢凑近那拖痕,桃花眼眯起,仔细嗅了嗅:“嘿,怪了!拖痕里有股子海藻烂泥味儿,但残留的法力痕迹……又清冽得很,像是深海里捂了万年的寒玉芯子!这碧波仙子,路子够邪乎!”
“她引走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楼当风摇着扇子的手停了,温雅笑容收敛,目光凝重地沿着拖痕望向浓雾深处,“地火帮的人死状蹊跷,孟昶心又在此地现身……这潭死水下面,怕是真有东西要翻上来了。”
他看向云铮,“云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是继续追踪孟昶心留下的痕迹,还是先撤回万帆岛,从长计议?”
云铮沉默着,指尖剑气吞吐,将沈璃捻起的那点冰晶粉末彻底湮灭。
她的目光扫过遍地狼藉的尸骸,掠过礁石缝隙中那指向未知的拖痕,最后投向浓雾最深处。
那里,灰绿色的雾气翻滚得最为剧烈,隐隐有低沉如闷雷的、非人非兽的咆哮穿透厚重的雾障,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声都让脚下的礁石微微震颤。
那咆哮声中蕴含的凶戾与古老,让沈璃髓珠内的五行光轮都为之滞涩了一瞬。
沈璃不由得想起葬仙坑底被螭龙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目光微凝。
恐怕……里面是个和螭龙差不多的大家伙。
风更急了,扑在礁石之上,如同无数怨魂在呜咽低唱。
冰葬峡深处未知的咆哮与龟甲碎片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在这片死寂的绝渊边缘,敲响了无声而急促的警钟。
云铮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玄衣猎猎作响,最终化为一道斩开迷雾的指令:
“查。痕迹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