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铮那道孤绝的剑光撕雾而去,倏忽已是半月。
万帆岛上,鲸骨小院的绿荫浓得化不开,蝉鸣聒噪,搅得人心头也跟着起毛。
沈璃盘坐树根虬结的阴影里,双目微阖,髓珠深处那轮五行光轮正不疾不徐地轮转。金戈之气切割混沌,青木生机破土滋长,柔水蜿蜒滋养,烈火焚尽滞涩,厚土承载轮转……生灭之间,俨然一派混沌初开、阴阳分判的雏形道韵。
这正是绝渊归墟骨道中,被那洪荒凶灵咆哮与灭世天劫双重挤压下,灵光乍现的所得。
然则每每行功至深处,那轮转的光华便如老牛陷泥,滞涩难前。
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窥探大道真形,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沈璃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强行催动之下,髓珠深处传来隐隐胀痛,五行光轮边缘甚至逸散出几缕失控的灵机乱流。
“啧……”
廊檐下,李梦欢搁下蘸满朱砂的符笔,抓了抓梳得一丝不苟的道髻,娃娃脸上满是烦躁:“这万帆岛的风水,真是邪了门了!画十张匿息符,炸九张半!道爷我这点家当,迟早被这破地方吸干!”
不远处的石阶上,孟昶心正饶有兴致地看小雀儿笨手笨脚地将晒干的贝壳穿成歪歪扭扭的链子。闻言,她拈起一颗小雀儿递过来的彩色贝壳,指尖水蓝灵光微闪,贝壳便温顺地穿进了麻线孔洞,惹得小雀儿拍手直笑。
“李道长何必心急?”
孟昶心嗓音清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符法之道,贵在引气导流,应势而为。此地风水逆乱,强求顺逆,岂非缘木求鱼?‘禽之制在气’,气机流转自有其道,堵不如疏,截不如引。”
李梦欢哼了一声:“少跟道爷掉书袋!符箓一道,讲究的就是个精准!该截断时就得截断,该引爆时就得引爆!引?引到哪里去?引到道爷我的百宝囊里炸开花吗?”
他气哼哼地抓起一张半成品符箓,指尖灵力吞吐,那符纸上的朱砂纹路明灭不定,眼看又要不稳。
“禽之制在气……”沈璃心中默念,灵台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漾开细微涟漪。
李梦欢的“截断引爆”与孟昶心的“疏引流转”,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溪流在她识海中碰撞。髓珠内那滞涩的五行光轮,似乎随着这意念的交锋,极其轻微地加速轮转了一丝。
那层隔着的薄纱,仿佛被这碰撞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孟昶心闻言,唇角那抹天生的微翘弧度弯得更深,她将穿好的贝壳链子戴在小雀儿手腕上,这才慢悠悠起身,水蓝裙裾拂过石阶。
“李道长此言差矣。符箓固需精准,然天地气机浩渺,岂是区区符纸朱砂能尽数框定?譬如江河奔涌,筑堤强堵,终有溃决之日。不若顺其水势,开凿沟渠,导其入田,或蓄其力,缓图水力之功。符箓亦是沟通天地之桥,是桥,便需顺应两岸地势,而非强扭乾坤。”
她指尖一缕深蓝水元无声流转,柔韧绵长,生生不息。
“沟通天地之桥……顺应地势……”
沈璃心神摇曳,髓珠深处那五行光轮猛地一清。
过往强行推动五行轮转时那种滞涩感,瞬间找到了根由——
她太过执着于轮转本身的形式,如同李梦欢强画符箓,总想以自身意志去截断或推动五行之力,却忘了感悟五行生克流转间那自然而然之势。
金为何锐?木为何生?水为何柔?火为何烈?土为何厚?其性不同,其势自异。轮转非是蛮力搅动,而是顺势引导,如同孟昶心所言,开凿沟渠,导引奔流!
髓珠内发出一声无声的震鸣。
五行光轮光华大放:金气不再一味切割,而是凝练锋锐;青木生机蓬勃滋长,却含而不露;柔水蜿蜒流淌,蓄势待发;烈火焚尽旧滞,留有余烬生机;厚土沉稳包容,轮转根基……光华流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圆融道韵自其中诞生,虽远未大成,却真正踏上了生生不息的正途!
沈璃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沉凝通透,那层隔膜,破了。
她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只觉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五行灵气,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可感,亲切可引。
院内众人皆向沈璃的方向投去一眼。
李梦欢呵呵一笑:“哟,沈姑奶奶现在算是练气?”
楼当风一拱手:“恭喜沈姑娘!”
陈墨:“我就知道阿璃能行!”
秦红药轻哼一声:“都几个月了才练气,再几天云铮都回来了。”
孟昶心掩唇轻笑:“红药姐姐分明嘴角都翘起来还偏要泼沈妹妹冷水做什么?”
秦红药宛如炸毛:“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娘嘴角翘起来了!”
孟昶心满脸无辜,点了点鼻尖,那意思分明是:两只眼都看到了。
陈墨傻呵呵地笑着,秦红药心里憋气往他身上掷了颗果子:“去给老娘削皮。”
陈墨应声,一捏才觉不对,竟是颗葡萄。
陈墨:……!被做局了……
李梦欢憋笑憋得痛苦,别过脸肩膀一耸一耸。
楼当风看了看秦、孟两人,轻轻摇扇。
沈璃无奈摇头。
这两人……
恰在此时——
“楼三当家!楼三当家!不好了!”
院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千帆盟弟子冲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指着西南方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沉……沉鲸滩!……浪头……浪头把……把那东西……给冲上来了!好大……好大一只……”
沉鲸滩位于万帆岛西南,正是海市繁华之地。
楼当风眉眼沉凝:“说清楚!什么东西?”
那弟子猛喘几口粗气,声音带着哭腔:“龟……像座小山一样的死龟!烂了半边……腥气冲天!就……就趴在原来醉仙舫沉下去的那片浅滩上!兄弟们都不敢靠近!”
死龟?如山?
沈璃、孟昶心、李梦欢三人同时站起,眼中俱是惊疑。绝渊那头想瞒天的老鳖阴影尚未散去,此刻又冒出一座龟山?
“走!”楼当风当机立断,折扇一合,温雅尽去,只余千帆盟三当家的利落,“沈姑娘,孟姑娘,李道长,烦请随我一行!红、秦仙子,你伤未愈,守好芸娘和小雀儿!”
秦红药冷哼一声,算是应了。
……
一行人离了小院,在楼当风带领下,沿着岛岸礁石疾行。
李梦欢一边肉痛地往身上拍着所剩无几的匿息符,一边嘀咕:“乖乖,刚消停几天,这破地方又闹幺蛾子!不都说是雾海淘金,我看是雾海掏金……道爷我迟早得被折腾得倾家荡产……”
符箓灵光微弱,聊胜于无地融入海风湿咸的气息。
尚未抵达沉鲸滩,那浓烈到极致的甜腥与腐臭已如实质般扑面而来,狠狠撞入鼻腔。
待转过一道布满藤壶的黝黑海岬,眼前景象豁然撞入眼帘。
饶是众人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确是一只巨龟的尸骸,庞大得令人窒息,半埋于浑浊的海水与淤泥之中。暴露在外的背甲呈一种死寂的灰褐色,大如屋舍,甲壳上天然形成的沟壑深如峡谷,布满了巨大的藤壶与垂挂的海藻,如同一片移动过的、正在腐烂的山丘。
巨龟的头颅无力地歪倒在一边,半张着巨大的喙,露出森然交错的利齿,一只空洞的眼窝大如磨盘,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海水浸泡着它腐烂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黑色,不断有墨绿色的粘稠汁液混合着浑浊的泡沫从尸骸各处渗出,将周围的海水染得一片污浊。
这景象,比绝渊归墟骨道里那些枯骨,更多了十分触目惊心的新鲜恐怖。
李梦欢捏着鼻子,脸皱成一团,“这味儿,比归墟骨道的陈年骨粉还冲百倍!”
沈璃强忍着翻腾的胃部,目光锐利地扫过巨龟庞大的尸骸,最终落在那布满奇异纹路的巨大背甲上。髓珠深处,那轮刚刚理顺的五行光轮,尤其是代表水行的青白印记,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古老悲怆意味的悸动。
这悸动……竟与当日在归墟骨道中感应到玄龟气息时隐隐相同?
就在众人被这骇人景象震慑之际,另一侧布满嶙峋礁石的海岸线上,陡然传来几声厉喝,打破了沉鲸滩死寂的压抑。
“站住!此地已被我玄水宫封锁!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只见七八名身着浅蓝劲装的玄水宫弟子,正从几块巨大的礁石后现身,个个神色戒备,手中冰矛、水刃寒光闪烁。
为首的是个面容冷厉的中年汉子,修为约在筑基中期,目光如刀般刮过楼当风等人,却在看到孟昶心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