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
硫磺的恶臭,裹挟着尸骸腐朽的甜腥,狠狠撞入鼻腔。秦红药拽着沈璃,踉跄跌出狭窄甬道,脚下青苔石板滑腻如覆油脂。眼前景象,骇得陈墨双臂一软,怀中老妇险些坠地!亏得小雀儿眼疾手快,一把托住。
抬头望去——
参天古木扭曲盘结,枝杈如鬼爪,竟在头顶织成一片幽暗穹窿。枝杈间,悬挂着无数惨绿色的灯笼,光晕摇曳,映得下方污水横流,浊气蒸腾。污水中,无数兜帽覆面的黑影无声蠕动,争抢着、推搡着,仿佛泥泞里争食腐肉的蛆虫。
黏腻嘶哑的叫卖声,毒蛇般钻入耳膜:
“新到的炉鼎!水木双灵根,元阴未泄……”
“玄水宫流出的冰魄锁心针,专治不听话的女修!一针见效!”
“烈阳宗通缉令!五灵根的那个!悬赏三条地火灵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在陈墨耳边,头皮阵阵发麻!秦红药闪电般拉下沈璃斗篷兜帽,毒针已滑入掌心,声音压得极低:“低头!当自己是个死人!”
沈璃:“……”她看了眼秦红药,想说自己和死人也差不太多。
陈墨更是紧张地捂住了沈璃和小雀儿的嘴。
沈璃:“……”算了。
她这下才有功夫打量小雀儿,这小丫头和他们也是历经生死,如今扶着她娘,倒是面上除了血痕没什么大伤——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只是她娘的龟甲竟然和玄水宫扯上了关系……这倒是叫人始料未及。
沈璃垂下眼,想起自己咽气的亲娘,胸口中一片沉郁,而她新生出来的腿骨倒似能清晰感知她的情绪,竟连摧毁重建的循环都慢上不少。
沈璃苦中作乐地想:哎,感谢体贴。
秦红药肋下伤口渗出的血珠,无声混入脚下污泥,目光却如钩,死死钉在不远处——
一个挂着“百晓生”破幡的卦摊上。
摊主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正反复摩挲着三枚染血的铜钱。
“三条地火灵脉?”摊主嗤笑,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铁锅,“烈阳宗那群玩火的,穷疯了不成?上月为条小灵脉,跟葬剑海抢赤阳铁矿,结果呢?被凌渊一剑削平了山头!连宗主那顶金乌冠,都叫人劈成了烧火棍!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倒充起阔佬?”
旁边卖假丹药的胖子,肥肉挤作一团,嘿嘿接茬:“金老狗在葬仙坑让人捅了腰子,连金丹都烧了一半!搁这儿无能狂吠呢!三条灵脉?我看是三条裹尸布!”污水里适时冒出几个浊泡,引来一片哄笑。
沈璃蜷在斗篷阴影里,右腿玉骨灼痛钻心。鬼市污浊的灵气,毒蛇般疯狂钻入体内,道基中的五行轮转,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沉重磨盘。
她死死攥住心口衣襟,那里面藏着一片冰冷龟甲。甲缝渗出的丝丝寒气,正与腿骨内肆虐的螭煞凶魂疯狂撕咬。
她暗恨:真是白谢了!
小雀儿似是知她此刻不好受,清亮的一双眼望向沈璃,那双小手却按上了沈璃新生的腿骨,揉了揉。
陈墨看得分明,正要阻止,下一刻眼睛却瞪得溜圆:
只见沈璃腿骨上几道纠缠不休的五行之气在小雀儿的轻揉下竟似面团般任这小女娃捏搓按扁。
沈璃一怔,竟觉出十二分好受来。
秦红药抽空回头看见这俩人愣头愣脑的样子心火颇盛,正要一人敲一下出气,却听见一声暴喝——
“让开!烈阳宗缉凶!”
污水轰然飞溅,三道缠绕金焰的身影蛮横撞飞沿途黑影,如饿虎扑食!为首疤脸修士,掌心赫然托着一只金焰凝成的雀鸟,雀喙如淬火尖针,笔直刺向沈璃藏身的阴影。
秦红药和沈璃神情一凛。
“焚天金雀引!”卦摊老头猛一缩脖,失声怪叫,“真来了!”
金焰雀鸟尖啸刺耳,振翅欲扑!
秦红药指间毒针幽光刚闪,异变陡生——鬼市穹顶,那千百盏惨绿灯笼,忽如风中残烛,齐齐一暗,幽光摇曳不定。
一道孤峭身影,踏着灯笼投下的破碎光影,踩过污浊泥水,竟如履云端。玄色袍角拂过泥泞,却不染半分污秽。腰间一枚莹白剑佩,清光流转,所过之处,争抢假丹的、叫卖炉鼎的、乃至那振翅欲扑的金焰雀鸟,尽数僵立原地,如遭冰封的木偶!
“凌……凌渊?!”疤脸修士嗓子劈了叉,掌心金雀“噗”地一声缩回,烫得他龇牙咧嘴,脸皮抽搐。
凌渊停步卦摊前,指尖轻弹,一块下品灵石稳稳落在污浊的木板上:“葬仙坑螭煞消散,谁的手笔?”
声音不高,却似万载寒冰压下,满场死寂,连污水滴答声都冻结了。
陈墨最会看眼色,连忙对小雀儿比了个嘘的手势,小雀儿懵懵懂懂,却也一手捂住嘴一手按着沈璃的腿不再出声。
沈璃则将目光投向凌渊,她皱眉细思:先前葬仙坑中这人要取他们性命犹如踩死蚂蚁,又为何像是故意留手一样放了他们一马?就连小雀儿陈墨这样不通修行道法的凡人都没多大损伤……
难道——
她的归源道基对凌渊有用处?
…
卦摊老头哆嗦着捧起灵石,枯指颤巍巍指向污水倒映的幽暗穹顶——那里,正有三百道焚天金雀的虚影,挟着刺目缉杀令,无声掠过。
“螭……螭煞小的不知……但搅和这事的主儿……”他喉结滚动,声音嘶哑,“烈阳宗出三条地火灵脉,买她脑袋!”
雀影掠过水面,浑浊的倒影里,清晰映出斗篷下沈璃那苍白如纸的下颌。
凌渊抬眼。
三百金雀虚影正冲出鬼市穹顶的裂隙,雀喙衔着的缉杀令上,沈璃的画像旁,血字狰狞,刺人眼目。
“炉鼎?”凌渊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哂笑,寒意彻骨,“烈阳宗,是越发不入流了。”
话音未落,剑鸣冲霄!
不见他动作,腰间剑佩清光暴涨!一道凝练如万古冰河的剑气,后发先至,横贯天穹!
嚓!嚓!嚓!
如琉璃撞上玄铁,三百金雀虚影,瞬息碎成漫天流火飞星。燃烧的缉杀令碎片,如金蝶纷扬狂舞,未及落地,已被剑气余波碾作飞灰。
最后一点火星,不偏不倚,溅落在疤脸修士额前,嗞啦一声,烙下个焦黑刺目的雀形印记。
陈墨脑回路清奇:…免费纹身?
秦红药暗嗤:装模作样。
沈璃目光灼灼:这招我也要学!
小雀儿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徘徊一圈,咬咬唇,松手给没声息的老妇擦了擦脸,在擦到鼻子时顿了一顿,而后便不再继续。
……
“回去告诉金煜。”凌渊仿佛掸去了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漠,“再放这些扁毛畜生脏我的眼——”目光如冰刃,扫过疤脸腰间烈阳宗令牌,“下次碎的,就是挂这牌子的脖子。”
疤脸捂着冒烟的额头,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撞入污水深处。
鬼市死寂,唯余污水滴答。
秦红药拽着沈璃急退入更深阴影,后背冷汗沁透衣衫。陈墨抱着小雀儿搀着老妇,几人拖家带口,倒是没落下谁。
凌渊转身,剑佩清光如无形之指,点向卦摊老头:“螭宫缚龙链的碎片,在谁手里?”
老头“扑通”跪进污水中,泥浆四溅:“碎……碎片早被玄水宫的冰婆娘收走了!但……但小的知道个大的!”
他枯指猛地戳向鬼市最幽暗的深处——那里,污浊水流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潭,潭心旋涡幽暗,仿佛连接着九幽黄泉。
漩涡之中,赫然浮沉着半截覆盖厚厚淤泥的狰狞断角,角上暗金鳞纹,在幽光下若隐若现,透出凶戾。
“螭龙断角!今早刚从葬仙坑暗河冲下来的!里头还残着离火精粹和锋锐金煞!”
老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烈阳宗、玄水宫的人,都在潭边蹲着,就等那黑水鼍龙把这宝贝拖上来呢!”
凌渊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闪,玄袍已如一片无声墨云,掠向黑潭。所过之处,人群如遇礁石分开的浊浪,慌忙退避。
“他……他要螭龙角作甚?”陈墨搀着沈璃发问,小雀儿扶着老妇咬唇跟着。
“葬剑海的疯子行事,何须理由?”秦红药冷笑,目光如鹰隼盯住潭边几道若隐若现的玄冰气息和烈阳余焰,“但那角里的离火精粹,却是调和五行暴走的稀世珍宝……丫头,想治腿,就咬碎牙,跟紧!”
众人艰难挤到潭边。恶臭扑面,几乎令人窒息,黑水黏稠如烧沸的毒油。
烈阳宗仅存的两个修士缩在角落,额头焦黑的雀印仍在冒烟,一见凌渊,恨不得钻入泥底。玄水宫三人白袍覆霜,为首老妪手持一方冰晶罗盘,寒气森森,罗盘指针死死锁定漩涡中沉浮的狰狞断角。
“凌真人。”老妪嗓音如冰渣摩擦,“玄水宫清理门户遗物,还望行个方便。”
她身后两名女修袖口微动,冰锥寒光隐现——那冰晶罗盘的指针,正因为沈璃腿骨中透出的螭煞凶气,疯狂震颤!
凌渊恍若未闻。腰间剑佩清光一闪,如一道无形探针,刺入翻涌的黑潭深处。
“吼——!!!”
潭底传来闷雷般的咆哮!旋涡猛地扩张,浊浪滔天!一头小山般的巨鼍破水而出,鳞甲上挂满腐尸烂肉,獠牙森白,死死咬住那截暗金流转的断角。腥风裹挟着狂暴的离火煞气扑面而来,玄水宫三人结成的冰墙“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凌渊并指,虚空一划。
剑气无形,巨鼍狰狞的头颅却突兀地向旁一歪!半截布满利齿的鼍吻带着黏稠黑血,冲天飞起!断角脱出巨口!
玄水宫老妪厉叱一声,冰晶罗盘射出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寒冰锁链,卷向坠落的断角!
几乎同时!沈璃右腿玉骨剧震!心口龟甲中残存的螭煞凶魂,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顺着腿骨经络疯涌而出,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暗红细流,竟抢先一步,没入断角裂开的缝隙!
嗡——!
断角骤然爆发出刺目光华!暗金鳞片下,熔岩般的赤红纹路疯狂流转!一股荒古凶戾的狂暴吸力凭空而生,扯得沈璃如断线风筝,向前踉跄扑去!
“沈丫头!”秦红药厉喝,指间幽蓝毒针疾射而出,直取玄水宫那道寒冰锁链。
混乱之中,凌渊的视线,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沈璃身上。
他看着那踉跄扑向深潭的单薄身影,斗篷下翻涌如沸的五行乱气,那截因螭煞离体而骤然光华暴涨、几近透明的玉骨……
腰间剑佩清光,竟倏忽一滞,剑尖微抬,遥遥指向沈璃心口,发出低沉嗡鸣。
“原来如此。”他低语,“螭魂未灭,借体重生?留你不得!”
剑指未至,罡风已如无形利刃,撕裂沈璃后背衣衫,陈墨目眦欲裂,竟合身扑上,欲以身相挡。
就在此刻——
“轰隆!!!”
黑潭炸起滔天浊浪!那截吞噬了螭煞凶魂的断角,竟凌空旋舞,暗金鳞片片片倒竖如刃,熔岩纹路炽亮如烙铁!角尖对准凌渊,一股糅合了荒古凶戾与某种奇异归源道韵的毁灭光束,悍然喷发——
光束所过,玄水宫的冰索、秦红药的毒针、乃至半潭黑水,瞬间气化蒸腾!
凌渊剑指急转,护身剑罡暴涨,层层叠叠,如冰晶雪莲刹那怒放。
轰——!!!
光屑与剑气碎片四溅狂飙,鬼市那由古木虬结的幽暗穹顶,被硬生生掀开一个巨大窟窿。天光混着断裂枝杈、腐烂尸骸,如暴雨倾盆浇落!
沈璃被恐怖的气浪狠狠拍飞,砸入污浊泥水,心口龟甲脱手飞出。
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一眼,她只看见那耗尽光华、黯淡如陨石的断角,直直坠向自己心口。
而那位玄袍染尘、曾一剑削平烈阳山头的葬剑海疯子——凌渊,竟第一次……脚下微错,向后踏了一步。
脚下青苔石板,无声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