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骨礁,鬼域门庭。
嶙峋黑岩如巨兽獠牙,刺破墨色海面。沈璃伏身岩后,右腿裤管高挽,一截新生的玉骨赫然暴露,其上糊满陈墨刮来的秽泥。泥壳之下,金红煞火明灭不定,与骨缝间一点顽固的青白水光,勉强维系着脆弱的平衡。
秦红药指尖蘸着腐海黑泥,在玉骨裂痕边缘疾书符咒,笔走如蛇。
“归源重水的精粹是抽出来了,可这鬼东西赖在你骨头缝里安了窝,与那离火螭煞做了邻居!”她指尖狠狠戳向玉骨上那抹新生的青白印记,“眼下这烂泥巴便是篱笆——篱笆一倒,左邻右舍立时便拆了你这破屋子!”
沈璃疼得直吸气:“轻些!这篱笆……能撑几时?”
“看命。”秦红药没好气,“运道好,撑到捞了人脱身。运道背……”
她朝远处灯火煌煌的鲸骨巢穴努嘴,“正好给那剑疯子当个现成的活剑垛,省得他费神搜寻!”
一旁陈墨正捏着鼻,将鼍龙胃囊里刮出的最后一点黏腻秽物,小心翼翼糊上沈璃腿骨,闻言手一抖:“凌……凌真人真在里头?”
“四方海水分辟,旁边的船绕着走,不是他是谁?”秦红药翻个白眼,“葬剑海的人买剑鞘?呸!那疯子眼中,除了三尺青锋,怕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八成是玄水宫那老蚌精,借机巴结,专程请他来掌眼!”
沈璃腿上冰火交织,麻痒刺痛钻心。她望向那浮光跃金的鲸骨巢穴——小雀儿清亮的眸子,老妇龟甲上温润的水纹,在脑中一闪而过。
“管他真疯假魔,”她扯下裤管,泥糊裹紧腿骨,那摇摇欲坠的平衡感似稳了半分。
“人,必须弄出来。”
秦红药掏出一个油腻皮囊,倒出三粒腥气刺鼻的蜡丸:“喏,千面糊,姑奶奶走南闯北压箱底的好玩意儿。吞了,半炷香内亲娘老子也认不得!”
她率先吞下一粒,脸上皮肉如沸汤翻滚,转眼化作一个蜡黄精瘦、眼角带疤的中年海商,连嗓音也变得粗嘎:“走!跟紧海二爷!多看路,少放屁!”
沈璃、陈墨依言吞丸。
沈璃只觉面皮发紧,骨节轻响,再看陈墨,已变作一个憨厚木讷的黑脸伙计。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粗糙如砂砾。
三人借礁石暗影,滑入海水,悄无声息潜向海月阁下方的卸货水道。
水底暗流裹挟腐藻腥臭,陈墨憋得脸色发青。近水道铁闸,两名玄水宫护卫倚栏闲谈,腰间令牌幽蓝微闪。
“晦气!轮到咱俩喝这穿堂阴风,里头倒快活!”矮个抱怨。
“知足吧!”高个打个哈欠,“凝玉宫主的玄冰卫都在里头镇场子呢!听说葬剑海那位煞星真来了!可千万……唔!”
话音未落,两缕细如牛毛的幽蓝毒针,已无声没入二人后颈。
护卫身躯一僵,眼神涣散如蒙尘冰雕,直挺挺滑入水中,水花微澜。秦红药——此刻的“海二爷”——利索摸出钥匙,“咔哒”一声,锈蚀铁闸洞开。
“进!”她率先钻入。沈璃紧随。陈墨回头瞥了眼沉入黑暗的“冰雕”,打了个寒噤,慌忙跟上。
…
海月阁内,热浪喧嚣,判若隔世。
巨鲸肋骨拱卫中庭,鲛绡帷幕分隔雅座。脂粉甜腻、灵酒辛辣、海货腥咸,诸般气息混杂翻涌。
中央猩红高台上,油头粉面的拍卖师唾沫横飞:
“……上品!水木双灵根,元阴未泄!瞧瞧这冰肌玉骨,触手生凉!买回去,暖榻侍鼎,采补冲关,包您道行精进,夜夜逍遥!起拍——五百中品灵石!”
铁笼开启,一颈套冰晶锁环的惨白少女被推出,瑟瑟发抖。台下哄抬声顿起。
沈璃混在“海二爷”身后,随一群散发鱼腥的小贩挤在角落。目光扫过全场:东侧雅座,几名烈阳宗修士额带焦黑雀印,闷头灌酒,对台上漠然;西面,玄水宫女修面覆轻纱,正襟危坐,正审视拍品;最上方悬空冰台,蝉翼鲛纱后,一道玄袍孤影若隐若现。腰间一点清冷剑光,穿透喧嚣,透出森然寒意——正是凌渊!
陈墨压低声音:“阿璃……笼子……好多……小雀儿在哪儿?”
“噤声!”秦红药传音如针,狠狠剜他一眼,“找眉心画冰莲的雏儿!”
拍卖师声调陡然拔高,宛如裂帛,场上竟因此净了一净:“诸位!压轴奇珍!凝玉宫主亲鉴——身具玄阴异禀的火灵雏体!虽非真玄阴,然此等精纯火元,淬炼剑胚,调和道基,实乃无上妙品!尤其对至阳至刚的道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活剑鞘!起拍——一千上品灵石!”
全场哗然!
帷幕升起,寒冰展台缓缓托出少女。她单薄身子在寒气中抖如秋叶,眉心殷红冰莲在鲛脂灯下妖异绽放。粗麻衣已换作透影薄纱,勉强蔽体。
“小雀儿!”陈墨低吼欲扑,被秦红药扣住肩颈,半边身子立时酸麻。
秦红药暗骂一声蠢货:“想死莫拖人垫背!”
沈璃右腿玉骨深处,那点青白水光骤然一跳,阴寒直窜心脉,又被髓珠内蛰伏的离火煞气狠狠顶回。
眼前一黑,她踉跄半步,指甲深掐掌心,勉强定神。目光扫过冰台——四名玄冰重甲卫士,气息凝练如万载冰川,拱卫四方!玄冰卫!
“一千一!”玄水宫雅座,冷冽女声率先报价。
“一千三!”北地散修粗声跟进,兽牙项链晃动。
“一千五!”烈阳宗疤脸修士咬牙举牌,贪婪目光舔舐小雀儿,“正好给金师叔疗伤补炉鼎!”
沈璃心中有疑,便低声问秦红药:“玄阴体不是修炼玄水宫功法的好苗子么?即便是伪玄阴进境应当也比其他人更快,怎么那个什么凝玉舍得流出来当作……”那两个字在口齿之间徘徊一遍终究是难以启齿。
秦红药嗤笑,传音道:“真玄阴值钱,可一百多年前出了个苏清如,那凝玉太忌惮下一个玄阴体也像苏清如搞幺蛾子,寒渊是玄水宫立身之本,那重水之祸她们可经不起再一次了……”
“再者,这几十年修仙界乌烟瘴气,是把凡俗界的糟粕学了个十二成。玄阴体是上佳炉鼎,苏清如去后世间再无化神修士,他们都琢磨着再等个玄阴体借力破境呢。伪玄阴虽然效用甚低,但胜在多,就算是一次性的用起来也不心疼。这群杂种,都等着养个炉鼎走天道的后门——凝玉那个老蚌精自然要做个顺水人情,玄水宫早之前便有这些门道,不过苏清如在时凝玉老蚌还不敢明目张胆,现在……呵!”
沈璃垂睫,又问:“要把这些笼子里的都救出来,多少可行?”
秦红药这方好好打量她一遍,声音透着少有的冷漠:“我劝你别做梦。不说台边上那四个金丹境的玄冰卫,玄水宫那边气息有些眼熟,在当年可是和苏清如齐名的玄水双姝翟镜,元婴修士;烈阳宗那几个倒是小喽啰,咱们两个半人倒有八成胜算;还有那个剑疯子,他不出手最好,若出手……”
秦红药未尽之言沈璃心中也清楚,她捏紧了拳头:“……我这灶炸十次恐怕也伤不到他分毫。”
秦红药:“你知道就好。”
陈墨:“啊?”陈墨左看右看,方才的传音入密显然他没被邀请。
秦红药翻了个白眼。
沈璃:“……没事,继续看看。”
陈墨:“……哦。”感觉被孤立了。
价格节节攀升,狂热如沸。
悬空冰台上,凌渊身影纹丝不动,喧嚣似与他无关。腰间剑佩清光,平稳如古井寒潭。
秦红药扯开破锣嗓子,海腥味十足地嚎道:“两千!四海帮要了!这小丫头福相!买回去给少帮主暖脚!”
角落海商纷纷侧目。
海商们:奇了怪了,四海帮背着我们赚钱了?
拍卖师眼放精光:“好!四海帮海二爷,两千上品灵石!两千一次……”
“两千五!”玄水宫女修声冷如刀。
“三千!”烈阳宗疤脸额头青筋虬结。
秦红药待要再喊,沈璃猛扯她衣角,眼神示意她看冰台。
秦红药定睛望去,只见悬空冰台上,一直静坐的凌渊,竟微微侧首。那寒潭般的目光,未看竞价者,未看小雀儿,而是……穿透七彩鲛绡,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小雀儿眉心那朵殷红欲滴的冰莲。
那目光,沈璃曾在葬仙坑绝壁上见过——审视、探究,更带着一丝……触及尘封之物的凝滞。
变生肘腋!
“轰——!”
闷响自海月阁深处炸开,鲸骨巢穴剧震,穹顶簌簌落下骨屑尘灰。拍卖戛止,满场惊疑。
“地动了?”
“不!是库房方向!”
混乱中,沈璃锐目如电:拱卫冰台的一名玄冰卫,腰间传讯玉符正爆闪刺目红光!卫士脸色骤变,手势急打,竟有两名玄冰卫脱离原位奔向骚乱源头!
守卫冰台者,仅余两人!
悬空冰台,凌渊置于膝头的指尖,极轻微地一动。腰间莹白剑佩清光流转加速,剑尖虚影微颤,遥遥指向……混乱源头!
机不容发!
秦红药眼中厉色如刀,传音炸雷般轰入沈、陈脑海:“动手!陈墨左二!沈璃右一!”
话音未落,两点幽蓝寒星自她袖中无声射出,直取台上冰魄卫面门!
同时,陈墨怪叫一声,如受惊狸猫,合身扑向左卫,手中一大把黏腻腐藻,劈头盖脸糊去!
“找死!”右卫反应如电,寒冰护盾瞬凝!“叮叮”两声,毒针弹飞。他看也不看扑来的陈墨,反手一掌,凛冽寒风冻裂金石,直拍“海二爷”!
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沈璃如蛰伏已久的猎豹,自阴影中暴起!目标非是玄冰卫,而是冰台上的小雀儿。右腿玉骨在疾冲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糊泥簌簌剥落,金红煞火与青白水光在裂痕深处疯狂撕咬。剧痛如潮,她却借这撕裂之力再转功法,速度暴增。
“拦住她!”拍卖师尖叫破音。
玄冰卫的寒冰掌风被秦红药拧身险避。卫士怒喝,碗口粗冰锥于掌心瞬间凝成,直指沈璃背心!
生死之际——
悬空冰台,凌渊抬手。
无剑啸惊天,唯有一缕凝练至极、肉眼难辨的霜白剑气,后发先至,无声掠过玄冰卫手腕。
“噗嗤。”
轻响如裂帛。玄冰卫凝聚冰锥的右手,齐腕而断。断口光滑如镜,瞬间覆上死寂冰霜。断手与冰锥“哐当”砸落绒毯。
卫士愕然垂首,剧痛未至,惊骇已满眼。
他甚至未见剑气何来!
这瞬息凝滞,于沈璃便是天赐良机!她身形如电,已扑至冰台,一把将吓懵的小雀儿死死搂入怀中。入手冰凉刺骨,薄纱下的小身子抖若筛糠。
“是我!”沈璃低喝,扯下外袍裹住她,反手拔出靴筒中鼍龙遗骨所制的粗糙骨匕,狠斩腕间玄冰镣铐。
“铛!”
火星迸溅!骨匕崩缺,镣铐符光闪烁,仅留一道白痕!
“蠢蛋!玄水寒铁!”秦红药与断腕后疯狂的玄冰卫缠斗,甩了十枚毒针才有功夫回头大骂,“用火!引她自己的火!”
火?
沈璃心念电转,左掌猛按小雀儿丹田处,腿骨中暴烈的离火煞气被强行引出一缕,顺掌灌入!
“呃啊——!”小雀儿痛呼,眉心冰莲红芒暴涨。丹田深处那点被封禁的微弱火苗如遇滚油,“轰”地爆燃,灼热气息瞬间冲开镣铐符光。
玄冰镣铐应声而断。
“走!”沈璃抱起小雀儿,转身扑向最近侧门。陈墨正被另一玄冰卫寒气逼得满地翻滚,全靠秦红药毒针救援,险象环生。
海月阁已彻底沸腾。惊呼怒骂,桌椅翻倒,灵力乱闪。
玄水宫女修纷纷离座,寒冰法术冷光频起。烈阳宗修士趁机起哄,金焰乱窜。
悬空冰台,凌渊玄袍在乱流中微拂。他未再出手,目光却追随着那抱着女孩、跌撞冲向侧门的身影,最终落在那条奔跑中明显不协、透出混乱五行光芒的右腿上,眉几不可察地一蹙。
指尖剑芒微动而后悄然消散。到底是私心作祟,有苏清如印迹的人或物,他剑下总存着慈悲。
“哪里走!”
一声尖利如冰锥刮骨的厉啸自阁深处炸响,白发如霜的老妪破空而至,正是那曾困鼍腹的玄水宫老妇。她左手完好,右手却裹着厚厚冰茧,渗着金红血丝——正是葬仙坑遗伤。此刻她面目狰狞,手中冰晶罗盘直指沈璃怀中,寒光如锁:
“留下玄阴体!”
凌渊目光一凝。就连秦红药也十分诧异,分神望了一眼小雀儿。
冰寒灵压如万丈冰川轰然压下,沈璃只觉血液欲凝,怀中小雀儿眉心冰莲骤然滚烫。更要命的是,她右腿玉骨内强行压制的平衡被这至寒之力一激,金红煞火与青白水光如两头凶兽,猛烈相撞。
沈璃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出,眼前发黑,踉跄欲倒。
怀中小雀儿似感应其痛,小手死死抓住她衣襟,眉心冰莲红得滴血,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寒意弥漫开来,竟稍抵老妪威压!
“老虔婆!姑奶奶的胭脂还没喂你!”秦红药厉叱,数道猩红毒针如影随形射向老妪面门。
老妪罗盘一转,厚实冰墙瞬凝。“叮叮叮!”毒针尽落。枯爪隔空一抓,五道锋锐冰爪撕裂空气,携冻结神魂之寒,狠狠抓向沈璃后心!
生死须臾——
“嗡……!”
一声低沉玄奥的嗡鸣,非金非石,自海月阁下方幽幽传来。仿佛深埋黑暗、沉寂万古的某物,被这激烈的灵力与混乱五行惊扰,于无底深渊中……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