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火渠口，黑齿湾。
浊浪嘶吼着，啃噬黝黑礁石。海风卷着咸腥、硫磺余烬与湿冷雾气，劈面砸来。
沈璃裹紧流光兜率毯，右足踏上湿滑礁岩。新生的筋脉肌肉中，沉凝巨力涌动。每一步落下，脚下礁石便发出呻吟，蛛网般的裂痕无声蔓延。
李梦欢紧随其后，脸上灰绿毒气未褪尽。他紧攥那块布满裂痕的厌毒玉髓子石，目光逡巡过浓雾封锁的海湾。
几艘破败舢板在污浊海水中起伏，不见人影，死寂如墓。
“玄水宫这狗皮膏药，甩不脱了！”他压低嗓子，眼里没了嬉笑，“走引火渠这一路，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亏得有厌毒玉髓和地火余温顶着……”
话音未落，沈璃猛地抬手。
她右腿玉骨深处，那点青白水光印记骤然一闪——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吞噬意念的微弱感应，如无形丝线穿透浓雾，直指西南。
鲸骸方向！凝玉在催动重水！
“走！”
沈璃目光如电，射向黑齿湾外那片被灰绿浓雾吞噬的海域。
雾气翻滚如活物，内里隐有尖锐风啸，似万千鬼哭——正是海图朱砂标注的死地，鬼哭涧！。
李梦欢一咬牙，从百宝囊摸出两张皱巴巴、灵光黯淡的黄符，拍在他和沈璃两人的腿上：“最后两张踏浪符，道爷我可是棺材本都掏出来了！进了鬼哭涧，咱俩，生死各安天命！”
符光微闪，两人身形顿轻，如离弦之箭，射向那片翻腾着死气的灰绿雾墙。
甫一撞入，刺骨阴寒与令人窒息的腥腐毒瘴瞬间吞没将人吞没。两人视线被压至不足三尺，耳中尽是厉鬼哭嚎般的尖锐风啸。脚下粘稠如胶，竟是散发恶臭的墨绿毒浆。
踏浪符的微光，在毒瘴侵蚀下急速黯淡。
而视线不及处，无数犬牙交错的漆黑礁石，如潜伏巨兽的獠牙，突兀刺出毒浆，锋利如刀。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左！漩涡！”李梦欢手中玉髓爆出最后乳白光晕，勉强驱开三尺毒瘴。
只见前方毒浆诡异地旋转凹陷，形成巨大墨绿旋涡，吸力惊人。
水下，数根交错如铡刀的巨礁，正待吞噬猎物。
沈璃右足猛地踏下。不闪不避，狠狠跺在身下一块凸起礁石尖上。
咚！
礁石应声碎裂，巨力反冲，她借力如鹞子翻身，险之又险擦着漩涡边缘掠过。
兜率毯光华流转，自发汲取周遭狂暴毒瘴之气，化出一丝微薄却坚韧的支撑力，帮自己新找的大户稳住身形。
“我的亲娘！”
李梦欢紧随其后，符光几乎熄灭，狼狈扒住湿滑礁石，心有余悸，“沈姑奶奶，您这新腿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时借的斧头柄吧？！”
沈璃：……
沈璃：“你喘不上气可以先闭嘴。”
李梦欢一哽，随即喘着粗气，指向斜前方一处被交错暗流封锁的水域。
“那边！暗流缝隙！穿过去，离鲸骸就不远了！跟紧道爷，一步踏错，咱们就成这毒浆里的馄饨馅儿！”
两人如履刀锋，在鬼哭魔音与夺命暗礁间穿梭。
沈璃都倚仗新生右腿的巨力与兜率毯的奇异支撑化险为夷。李梦欢则凭着对《密录》海图的熟记与符箓阵道的微末灵光，硬生生在沈璃之前的毒雾中撕开一条生路。
……
鲸骸码头。
战局炽烈如焚。
远古巨鲸的椎骨被冰锥轰塌半边，燃烧的船帆碎片如垂死火蝶飘落水中，激起一层又一层白气。
栈桥断裂，残裂木板沉入冰火毒气翻腾的海面。千帆盟的青色三角旗被撕裂，半面残旗在寒风中猎猎，沾满血污。
楼当风兀自立在最高的船舷残骸上。长衫溅满血点与冰渣，手中折扇却摇得从容。只是那温雅笑容早已敛去，眼神锐利如出鞘寒匕。
“结千帆破浪阵！护住中舱！”
清朗之声穿透战场，残余的十余名千帆盟好手闻令而动，背靠背结成圆阵。分水刺、渔叉、短弩齐指外围，灵光微弱却顽强连成一片，堪堪抵住玄冰卫如潮的冰刃冲击。
阵中，陈墨死死抱着震晕的小雀儿，蜷缩角落，面如土色。
他不由得暗恨自己为何是个四灵根，既不能像阿璃一样承余烬道统，机缘更是几近于无，唯一的一次还是借鼍龙放屁才成就的引气。他看着怀里的小雀儿，又看八方结阵的千帆盟好手，只觉若非自己太过无用，也不至于和阿璃分散，更不会叫那姓王的老王八欺负阿璃，自然也不用受罪，也许…也许！小雀儿也不会昏迷，若他当时拉住芸娘，此刻凌渊应该和他们在一处，那玄水宫自然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秦姑娘也不会受伤——
陈墨恨得几欲把牙咬碎，眼底深处竟泛出一丝红光。
而在此刻，并无人能去瞧见一个身份低微、实力低微、才入道的人是何种表情。而即便瞧见了，此事亦是修行关隘之一，如何解、作何解，冥冥之中也许已经有了定数。他人若欲参入这份因果，倒说不上对陈墨而言到底是好是坏了。
秦红药背靠一根粗大鲸肋骨，剧烈喘息。她是个不一般之人，左臂那道冰棱伤口，已被她用火毒强行封住，灰绿与幽蓝在皮肉下交织，剧痛钻心。
她指间扣着最后三根幽蓝毒针，死死盯住半空中那道裹挟滔天寒气的枯槁身影——
凝玉长老！
凝玉悬于半空，周身寒气如渊。浑浊老眼锁定下方圆阵，尤其陈墨怀中的雀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弧度。
“负隅顽抗！”凝玉凌空一抓，下方海面冻结的赤红毒瘴冰坨轰然炸裂。无数淬着蚀骨奇毒与玄冰寒气的尖锐冰凌，如暴雨梨花，带着凄厉破空声，无差别覆盖射向整个圆阵。
“御！”楼当风折扇猛挥，数道凝练风墙瞬间成型。
噗噗噗噗！
冰凌毒针如疾风骤雨攒射风墙，闷响刺耳。风墙剧烈波动，灵光疾黯，瞬间被洞穿无数孔洞！残余冰毒尖刺，穿透而入！
“呃啊——！”
数名千帆盟汉子护体灵光破碎，伤口瞬间冻结发黑惨叫着倒下，圆阵顿露破绽。
“就是现在！夺人！”凝玉厉喝。
数名蓄势待发的高阶玄冰卫，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身化冰蓝流光，直扑缺口！他们手中裹挟冻结神魂的寒意，齐刷刷抓向陈墨怀中的小雀儿！
快如鬼魅，楼当风救援已迟！
秦红药目眦欲裂，指间毒针拼死射出。
小雀儿眉心那点红白光芒应激爆发，比前次更亮更急，一股精纯奇异的源水之力如涟漪荡开！
冲在最前的两名玄冰卫手掌触及无形涟漪的刹那，动作竟如陷粘稠泥沼，肉眼可见地迟滞，指尖萦绕的至寒杀意，如被温水浇淋，威力骤减。
两人眼中同时闪过惊骇！
“好！”楼当风岂会错失这电光石火的战机？合拢折扇如毒蛇吐信，闪电般点向那两名迟滞玄冰卫的后心。
扇骨尖端，一点幽蓝寒芒微闪！
噗！噗！
两声轻响，如戳败革。
两名玄冰卫身体猛地一僵，后心处幽蓝迅速蔓延全身，未及惨叫，便化作两尊姿态扭曲的冰雕，寸寸裂开坠入海中！
“小丫头……好古怪！”
凝玉死死盯住雀儿眉心明灭不定的红白光芒，贪婪与杀意交织，“给我过来！”
枯爪隔空一抓，一只凝练如万载玄冰的幽蓝巨爪竟无视楼当风的阻截悍然抓向阵中雀儿！
巨爪未至，极致寒意已让陈墨血液几欲凝固！他咬着牙调动火属灵气，可境界差距之大，直叫火苗飘摇而为寒气所扑灭。怀中小雀儿小脸瞬间青紫，眉心光芒急速黯淡。
陈墨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扛着重压转身，欲以身替小雀儿扛下这一爪！
千钧一发！
“老虔婆！你的对手是姑奶奶我！”
秦红药竟不顾左臂剧毒反噬，身影如燃烧的流星，悍然撞向冰爪。她周身灰绿毒气疯狂蒸腾，在极寒压迫下凝结成一层诡异毒晶甲胄，而指间最后三根幽蓝毒针，被她以毕生修为催动，化作三道凝练到极致的毒芒，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冰爪掌心！
“秦姑娘不可！”楼当风失声惊呼。
轰——！！！
毒芒与冰爪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爆炸，只有刺耳欲聋的湮灭嘶鸣，灰绿毒晶与幽蓝玄冰疯狂对冲、消融！
秦红药如遭万钧重锤，喷出一口混杂内脏碎块和冰渣的鲜血，身形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一根鲸肋骨上，左臂伤口彻底崩裂，毒血狂涌。
然而，那必杀的一爪，终被这搏命一击，硬生生阻在半空。爪心处，三根毒针深嵌，针孔周围玄冰竟被腐蚀出蛛网般的细小黑痕。
“蜉蝣撼树！找死！”凝玉怒极，枯爪一握，冰爪五指猛地收拢，就要将力竭坠落的秦红药连同下方圆阵，一并捏碎！
轰隆隆！！！
鲸骸码头侧翼，那片终年被死亡毒瘴封锁的鬼哭涧方向，浓得化不开的灰绿雾墙，竟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狠狠撕裂。
两道身影如炮弹般激射而出！
当先一人浑身狼狈还裸着一条皮肉晶莹的腿，身下流光毯微光流转；另一人紧随其后，手中捏着光华黯淡的符箓与裂痕遍布的玉髓。
正是沈璃与李梦欢！
“楼三！秦毒仙！道爷来也！”
李梦欢人未至，声先到。半空中，双手如穿花蝴蝶疾挥，数十张颜色各异、灵光微弱的符箓天女散花般撒向混乱战场！
“金汤固垒！藤蔓缠身！迷踪乱影！给小爷——起！”
这些残次符箓，被他榨干神魂之力疯狂催动！
嗡！嗡！嗡！
符光乱闪！
数面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金色光盾瞬间出现在千帆盟残阵上方，堪堪挡住凝玉冰爪余波冲击。码头断裂的木栈缝隙和湿滑鲸骨上，无数坚韧带刺的墨绿藤蔓疯狂滋生，如毒蛇缠向附近玄冰卫下盘。
更有一团团浓郁如墨的灰雾在战场各处爆开，瞬间混淆了视线与神识！
凝玉冰爪被金盾一阻，收拢之势稍滞。
下方圆阵压力骤减。几名欲扑杀陈墨的玄冰卫被脚下藤蔓缠住，又遭灰雾迷眼，阵脚顿乱。
“好！”楼当风精神大振，折扇疾点，数道凝练风刃趁乱射出，瞬间割开两名慌乱玄冰卫的咽喉！
沈璃目光瞬间锁定了力竭坠向海面、被楼当风一道风卷勉强托住的秦红药，以及阵中陈墨怀里气息奄奄的小雀儿。
一股怒火混合着新生右腿奔涌的力量，轰然炸开！
生阳之气，本于阴精，互相资益，以明阴阳之气，皆为生气。
大怒伤肝，沈璃却以此时急怒化经脉之中的灵气奔涌向右腿，五行轮转生生之息以此为燃料，焚烧出一股另类的生气。
沈璃足下在虚空猛地一踏，非是御空，而是纯粹凭借淬炼出的沉浑巨力，硬生生踩爆空气，发出沉闷音爆。她身形如陨星坠地，裹挟流光兜率毯微光，悍然砸向最近一名被藤蔓缠住、刚从灰雾中挣脱的低阶玄冰卫！
那玄冰卫只觉头顶恶风压顶，骇然抬头：一只包裹在淡玉色新生肌肉中、筋络虬结的右足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仅仅是凌厉腿风已压得他护体寒冰灵光剧颤欲碎。
“滚！”沈璃清叱，右腿如开山巨斧，狠狠劈落！
砰——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爆响！
那玄冰卫仓促架起的冰盾连同半边肩膀，在沈璃脚下如朽木般碎裂，整个人被蛮横巨力狠狠踹飞，如破麻袋撞塌半截燃烧桅杆，冰甲破碎，鲜血狂喷，眼见不活！
沈璃借反震之力落地，右足踏在染血甲板上，脚下木板寸寸龟裂。
她微微喘息，感受着筋脉中奔流的力量与一丝酸软，眼中却前所未有地明亮。
并非裹挟她的力量，而是由她驱使、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力量。
“阿璃！”陈墨抱着雀儿，又惊又喜，涕泪横流。
楼当风扫过沈璃玉光隐现、筋络虬结的右腿，又瞥了眼光华流转的奇异毯子，温雅笑容重回嘴角，眼中精光一闪，而后他又一道风托起秦红药，道：“秦姑娘伤重，雀儿危殆，此地不可留！速登船！”
折扇指向码头外侧。一艘体型修长、船身覆盖墨绿色抗法海藻、船帆残破却已升起半幅的中型快舟，正破开浮冰毒浆艰难靠拢。
正是千帆盟特制的“鬼藻舟”，最擅隐匿潜行！
凝玉悬浮半空，枯槁老脸因震怒而扭曲。她死死盯着沈璃那条新生的腿，又看向她怀中——那里，死寂的龟甲碎片正隐隐共鸣！
更让她惊怒的是，寒鸠给沈璃布下的冰魄同源咒，竟被鬼哭涧毒瘴和厌毒玉髓强行削弱大半，感应模糊！
“秦红药、楼当风、那个偷了我重水的丫头片子，还有你这南蛮搅屎棍！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凝玉尖啸刺耳，枯爪猛地按向心口，一口暗红精血喷出。她身周寒气疯狂暴涨，海面以肉眼可见速度冻结，冰层疾速蔓延向那艘靠拢的鬼藻舟！
“不好！她要封海！”楼当风脸色骤变。
就在这冰封蔓延、生死一线的关头——
呜——！
一声低沉、悠远、仿佛自九天云外传来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码头的杀伐喧嚣与凛冽寒风。
号角声苍茫古朴，带着一种斩断因果、洞穿虚空的锋锐剑意！
所有人，包括杀意沸腾的凝玉，动作都为之一滞，抬头望向北方天际。
灰蒙蒙雾海天穹之上，一艘通体漆黑、形如无鞘巨剑的狭长灵舟，正撕开浓重云层，睥睨而来。舰首玄色大旗猎猎狂舞，旗上别无他物，唯有一道银钩铁画、仿佛要刺破苍穹的森然剑痕：
——葬剑海。
灵舟甲板最前端，一道玄袍身影负手而立。寒风吹拂衣袂，腰间古朴剑佩清光流转。其身后云铮抱剑而立，远远望去，竟如两柄截天断云之剑。
凌渊深潭般的眼眸，穿透空间，无视下方惨烈战场，瞬间锁定了半空中气息暴涨、欲冰封海面的凝玉长老。
凝玉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绝世凶剑抵住咽喉。那口强行提起的精血，硬生生被这隔空而来的恐怖剑意压回喉头。
凌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下方甲板之上，那个抱着昏迷女童、面无人色的陈墨身上。或者说，落在他怀中气息微弱、眉心红白光芒几近熄灭的小雀儿身上。
———
好想写男女主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