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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17章 诏狱剐佞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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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二十年,癸未,四月初八。阿合马伏诛已逾一载。

大都城上空堆积着铅灰色的彤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风卷着沙尘与尚未散尽的寒意,掠过皇城根那一片曾经煊赫无比、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的庞大废墟。昔日朱门高墙、重檐叠瓦的中书平章政事府邸,早已在抄家灭族的狂潮中被拆毁殆尽,只余下遍地焦黑的梁木、破碎的琉璃瓦和深深的车辙印,如同巨兽被撕碎后袒露的森森白骨。废墟中央,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却矗立着一座新物,刺目地扎在满目疮痍之中。

一座丈余高的青石碑。

碑身打磨得异常光滑,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碑顶无华,碑座粗粝,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简陋与审判的意味。碑身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四种迥异的文字!最上端是雄浑遒劲的八思巴蒙古文,其下是流畅优美的回鹘式蒙古文,再下是方正肃穆的汉文楷书,最底部则是扭曲如蛇的波斯文。这便是忽必烈震怒之下颁下的圣旨——以蒙、汉、畏兀儿、波斯四体文字,镌刻阿合马滔天罪状,昭示天下,以儆效尤!碑前,更是用粗大的铁链,悬吊着一具早已不成人形的残尸!

尸体赤裸肿胀,呈现出一种腐败的青紫色,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头颅低垂,破碎的额骨被白布胡乱包裹,依旧渗出暗黄粘稠的脓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胸腹被剖开,内脏掏空,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空洞,露出断裂的肋骨。四肢扭曲,皮肤上布满了被石块砸出的深坑和溃烂的伤口,蛆虫在腐肉间蠕动。这便是被“剖棺戮尸”、曝于市曹的阿合马!

石碑与悬尸,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足以令鬼神辟易的“剐佞碑”图景!

废墟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汉、蒙、色目、回回……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更有无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乞丐。他们从大都城的各个角落涌来,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又似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羊群。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尘土、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以及……那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腐尸恶臭与血腥的死亡气息!

人群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箭矢,死死钉在石碑上那冰冷的文字,钉在悬尸那令人作呕的残躯上。那“贪墨国帑”、“构陷忠良”、“残民以逞”、“僭越谋逆”等一条条汉文罪状,字字如刀,割开了大都城积压了二十年的脓疮!看着那悬吊的腐尸,看着石碑上冰冷的判决,无数曾被“理算”苛法逼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汉民,眼中先是茫然,继而燃起压抑已久的、病态的火焰!

“砸!砸死这狗奸贼!”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打破了死寂!一块拳头大小的土坷垃带着风声,狠狠砸在悬尸的胸膛上!“噗”的一声闷响,腐肉凹陷,脓血四溅!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燎原之火!

石块、土块、烂菜帮子、甚至臭烘烘的破鞋……如同狂风暴雨般砸向悬空的残尸!砰砰啪啪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腐尸在密集的打击下剧烈摇晃,碎肉、脓血、蛆虫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混杂着狂喜与悲愤的咆哮!场面彻底失控!

怯薛军和衙役们手持皮鞭、棍棒,在外围徒劳地呵斥、驱赶,却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他们只能惊恐地看着这场由他们亲手布置、却已彻底失控的血腥盛宴!

人群中,一个穿着破烂羊皮袄、头发花白的老汉,如同泥鳅般挤到了最前排,离那悬尸和石碑仅有数步之遥。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枯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几块颜色灰白、形状不规则的动物肩胛骨——正是蒙古萨满用来占卜吉凶的“羊骨卜”。老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悬尸,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沙哑含混,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一种近乎癫狂的期待:

“长生天!腾格里!”

“请睁眼!看这奸佞!”

“羊骨落地指迷津——”

“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可容他——魂归故里?超生极乐?”

“还是——永堕火狱!万劫不复——!”

祷毕,老汉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几块象征着沟通天意的羊肩胛骨,狠狠掷向悬尸脚下的土地!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啪嗒!”羊骨落地。

人群瞬间安静了片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几块散落的骨片上。连外围的怯薛兵丁也暂时停止了驱赶,紧张地望向这边。

老汉猛地扑过去,拨开挡路的脚,匍匐在地,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仔细辨认骨片落地的纹路、朝向和彼此间的距离。他布满沟壑的脸因极度的专注而扭曲,呼吸急促。片刻,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因激动而涨得紫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了一声撕裂长空的嘶喊:

“吉!大吉——!!”

“裂纹如刀!尽朝南!指向那——烈焰焚天的炼狱门!”

“骨相分崩!离析散!主魂飞魄散!永不聚!”

“腾格里降罚!火狱收魂!永不超生——!”

“咱们的苦!到头了——!老天爷——开眼了啊——!”

“老天爷开眼了——!”“永不超生!”“火狱收魂!”

老汉的嘶喊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人群积蓄到顶点的狂潮!压抑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原始、最暴烈的宣泄口!那不再仅仅是投掷杂物,而是无数双手,如同恶鬼的利爪,不顾一切地伸向悬吊的腐尸!撕扯!抓挠!啃咬!

“我的!这块肉是我的!他抢了我家十亩水田!”“心!把他的黑心挖出来!祭我枉死的儿!”“骨头!我要嚼碎他的骨头!”

疯狂的人群互相推搡、践踏,只为能从腐尸上撕扯下一块皮肉,一根骨头!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挤到最前,竟张开干裂的嘴,狠狠咬向悬尸那肿胀发黑的小腿!污血和脓液瞬间糊满了她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撕咬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旁边一个断了手臂的汉子,用仅存的手死死抠进腐尸空洞的腹腔,掏摸出一把黏腻腐烂的肠子碎块,高高举起,发出凄厉而快意的大笑!

场面血腥、混乱、野蛮到了极致!人性的底线在滔天的仇恨面前荡然无存!怯薛军和衙役们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哪里还敢上前?

就在这片疯狂的漩涡边缘,一个瘦小如猿猴的身影,正拼命地向前挤着。是石锁!张老石的孙子!他蜡黄的小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一双眼睛因极致的仇恨而赤红如血,死死盯着那具被万人撕扯的腐尸!爷爷被踏碎的艾虎、爹娘被掠走的哭喊、刑场上王着冲天飞起的头颅……所有的血仇都凝聚在那具腐败的躯壳上!

他终于挤到了最前列!腐尸那被无数人抓挠啃咬、早已破烂不堪的右臂近在咫尺!石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扑食的幼兽,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向那腐烂手臂上仅存的一点相对“完整”的皮肉!

污黑腥臭的腐肉被他硬生生撕咬下来一小块!滑腻、冰冷、带着浓烈尸臭的肉块塞满了他的口腔!

一股无法抑制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瞬间冲垮了石锁!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仅存的酸水和胆汁混合着那块腐肉,喷射在同样污秽不堪的地面上!眼泪、鼻涕、呕吐物糊满了他的脸!复仇的快感瞬间被生理的极度厌恶所淹没,只剩下无尽的恶心、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妄感!他瘫倒在地,蜷缩在呕吐物中,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

广场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断墙下。一个简陋的皮影戏台悄然搭起,白色的幕布后,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着,投下扭曲的光影。与广场中央那地狱般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幕布上,映出了几个造型夸张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皮影鬼怪——青面獠牙、口喷毒焰的夜叉王!拖着长舌、锁链哗啦的无常鬼!挥舞着巨大钢叉、牛首人身的牛头马面!它们正围着一个穿着元朝一品官服、却头戴尖顶“答剌罕”帽(象征阿合马色目身份)、肚大如鼓的皮影人形。

那官服皮影人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悬吊在半空。夜叉王的钢叉猛地刺入他的肚腹,搅动!花花绿绿的、如同毒蛇般的肠子被生生拖拽而出!无常鬼的锁链套住他的脖颈,用力拉扯!牛头马面的钢叉则狠狠劈砍着他的四肢!皮影人无声地剧烈挣扎、扭曲,官帽掉落,露出一个光秃秃、布满脓包的丑陋头颅!

幕后,一个苍老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伴着凄厉呜咽的胡琴声,唱起了自编的《骂玉郎》。调子油滑,词句却字字如刀,充满了市井俚俗的刻毒快意:

“剐佞碑前剐佞肉!”

“群鬼啖,笑呵呵!”

“贪得金山银海垛?”

“填不满,无底壑!”

“剥皮又抽筋!挖心再掏肝!”

“问阎罗——”

“这秤砣心肝——可压得稳——那刀山油锅——?”

“到头来——”

“万民唾骂!千秋罪过——!”

“只落得——”

“荒冢野狗——啃骨头——!”

唱到“万民唾骂千秋罪过”时,胡琴声陡然拔高,如同鬼哭!幕布上,那被群鬼撕扯分食的官服皮影,终于被彻底扯碎!残肢断臂被夜叉、无常、牛头马面争抢着塞入口中,大嚼特嚼!最后只剩下一颗光秃秃、布满脓包的头颅,被牛头马面一脚踢飞,在幕布上翻滚着,落入象征无间地狱的熊熊烈焰之中!

“好——!”“唱得好!”“剥皮抽筋!啃骨头!”

围观皮影戏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哄笑!这充满血腥想象与市井俚俗诅咒的戏文,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泄药,将他们对权贵的恐惧与仇恨,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许多人跟着哼唱起最后那句:“万民唾骂!千秋罪过——!”

这吼声汇成一片汹涌的怒潮,裹挟着广场中央那万人撕咬腐尸的血腥气息,狠狠拍击着那座冰冷矗立的四体文剐佞碑!石碑在声浪中仿佛微微震颤,碑身上那四种文字书写的滔天罪状,在无数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石碑无言。悬尸在风中兀自摇晃,滴落着最后的脓血。撕咬啖肉的人群如同疯狂的地狱图景。皮影戏的唱腔与哄笑在血腥中盘旋。石锁蜷缩在污秽的地上,呕吐得浑身抽搐。那“万民唾骂千秋罪过”的吼声,如同沉重的丧钟,在这片埋葬了煊赫与罪恶的废墟上空,久久回荡,预示着这个庞大帝国肌体深处,那无法愈合的溃烂,与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