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德六年,壬寅,秋分。
大都城南,天香瓦舍。暮色如倾翻的砚台,浓墨自天际晕染而下,吞噬了鳞次栉比的屋脊。二十载光阴流转,昔日血火仿佛已被尘土深埋,唯余勾栏檐角风铃在秋风中呜咽,如同低徊不去的叹息。瓦舍深处,“和声社”勾栏门前,两盏硕大的“钟馗打鬼”彩画灯笼高挑,烛光跳跃,映照着门楣上那张早已褪色、字迹却依旧刺目的蒙汉双语“禁演榜”。榜文如枷,锁了二十年。
勾栏内,却是另一番令人窒息的景象。条凳长椅挤得满满当当,过道亦站满了人。汉、蒙、色目,贩夫走卒,落魄文人,甚至几个衣着尚可的商贾,皆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灼灼,死死绞缠在戏台之上。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劣质脂粉、旱烟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二十年了,《赵氏孤儿》这出戏文,如同一个被严密封禁的血痂,今日竟要在这禁演令犹悬之地,被生生揭开!
后台,气氛凝重如铁。陈三炮班主,早已须发皆白,枯槁如风中残烛。他颤抖着枯手,最后一次为扮演程婴的老生演员——他的儿子陈继业——整理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褶子。指尖拂过儿子肩头一道陈旧的鞭痕,那是早年因唱禁戏留下的印记。
“爹,放心。”陈继业声音沉稳,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出戏,憋了二十年!骨头缝里都渗着血!今日,定要唱个痛快!唱给这大都城听!唱给地下的魂听!”
陈班主浑浊的老眼涌上泪花,嘴唇哆嗦着,终究只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他目光扫过角落一口蒙尘的、镶嵌着繁复“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旧戏箱,箱盖紧闭,如同尘封的墓穴。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恐惧掠过心头。
锣鼓“咚咚锵锵”一阵急响,压下了鼎沸的人声。丝弦如裂帛,笛声呜咽。戏,开场了。
剧情如怒涛奔涌。屠岸贾(大净扮)凶焰滔天,诛杀赵盾满门。程婴(陈继业扮)与公孙杵臼定计,舍子救孤。惨烈的搜孤、惊心的换子、公孙杵臼血溅法场……陈继业的唱腔苍凉悲愤,字字泣血,将程婴那份忍辱负重、椎心泣血的痛楚演绎得入木三分。台下死寂,唯闻压抑的抽泣与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唱词,都像烧红的针,刺在观众记忆深处那未曾愈合的伤口上。
终于,演至全剧高潮!孤儿赵武长成,程婴道破血仇!赵武(小生扮)悲愤填膺,拔剑欲寻屠岸贾复仇!
“程婴!屠岸老贼现在何处?!”赵武戟指怒问,声如裂帛。
按照戏文,此处程婴该是悲喜交集,引赵武前往屠岸府邸。然而,扮演程婴的陈继业,却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踏在锣鼓的节点上,声震屋瓦!他并未念白,而是猛地转身,背对台下,冲向后台角落那口蒙尘的掐丝珐琅戏箱!
后台所有演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陈班主更是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只见陈继业双手如铁钳,猛地掀开那沉重的箱盖!箱内并非行头道具,唯有厚厚的防虫樟脑粉!他双手毫不犹豫地插入樟脑粉深处,用力一掏!
一柄通体乌沉、短柄、顶端铸着狰狞狼牙的铜锤,赫然被他从箱底樟脑粉中擎出!
真锤!王着当年诛杀阿合马、藏于玛尼经筒、后辗转匿于戏箱夹层的那柄真铜锤!锤头上暗红近黑的污渍早已沁入铜质肌理,在戏台辉煌的灯火下,散发出一种跨越二十载时光、冰冷刺骨、令人灵魂战栗的凶煞之气与血腥威压!
全场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那柄突兀现世、滴淌着历史血污的真铜锤上!陈班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陈继业双手紧握锤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缓缓转身,面对台下黑压压、被惊骇凝固的观众。脸上油彩遮掩不住那份破釜沉舟的悲壮,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他不再念戏文,而是如同代苍生立言的祭司,用尽全身气力,将手中那柄凝聚着血海深仇的铜锤高高举起!沉重的锤头在灯火下,狼牙狰狞,血光隐现!
“大都——城头——王字旗——!”
(锤头怒指皇城方向,如同战旗)
“不及——民——间——”
(锤头缓缓转向台下无数双震惊的眼睛)
“一——柄——锤——!”
原创的终曲唱词,字字如惊雷,带着泣血的控诉与无上的褒扬,炸响在死寂的勾栏上空!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整个勾栏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沸腾!疯狂!
“锤——!是那柄锤——!”“王着!高和尚!是他们的锤啊——!”“老天爷开眼了——!”
惊呼声!哭喊声!嘶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戏台!无数人激动得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泪流满面!条凳被挤翻,有人被撞倒在地,却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台上那柄高举的铜锤!二十年的压抑,二十年的血泪,二十年的屈辱与等待,在这一刻找到了终极的宣泄口!那不再是看戏,这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血祭招魂!
就在这沸腾到顶点的狂潮中!“咔嚓!”一声轻响!陈继业脸上那张勾画着程婴悲苦面容的脸谱面具,竟自额角裂开一道缝隙!面具应声滑落,露出他本来的、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面具之下,他竟还戴着另一张面具!一张通体雪白、以硬纸裱糊、勾勒着极其诡异图案的面具——一只振翅欲飞、姿态灵动、却眼神冰冷锐利的雀鸟!鸟喙如钩,羽翼边缘用金粉勾勒,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带着一种不属于尘世的、空灵而肃杀的美!
“白翎雀!”台下有见识的老者失声惊呼!这正是早已失传、只在宫廷秘档中偶有记载的元初宫廷乐舞“白翎雀”所用之舞者面具!象征天威,象征祥瑞,更象征一种不容置疑的、俯视众生的冰冷秩序!
此刻,这象征皇家天威的“白翎雀”面具,却戴在了一个高举血仇铜锤、唱响叛逆终曲的戏子脸上!面具的冰冷神圣,与陈继业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台下沸腾的民怨,形成了惊心动魄、足以撕裂时空的荒诞与反讽!
陈继业对台下的沸腾与惊骇恍若未闻。他双手依旧高举铜锤,戴着那诡异的白翎雀面具,缓缓地、极其庄重地,对着虚空,对着这喧嚣鼎沸的勾栏,对着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魂灵,深深一躬!
随即,他猛地转身,双手紧握锤柄,将那柄沾满历史血污的铜锤,如同进行最后的祭献,狠狠砸向戏台上那个扮演屠岸贾、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演员身前的台板!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天崩地裂的巨响!
沉重的铜锤砸在厚实的木台板上!木屑混合着陈年的灰尘、散落的樟脑粉,如同喷泉般猛地炸开!一个巨大的凹坑瞬间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以锤击点为中心,疯狂地蔓延开去!整个戏台仿佛都在这一击之下呻吟、颤抖!
巨大的声浪和震动,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鼎沸的喧嚣瞬间被掐断!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那烟尘弥漫中的身影,看着那深陷台板的铜锤,看着那诡异的白翎雀面具!
陈继业缓缓直起身,戴着面具的头颅高昂。他不再看台下,不再看那铜锤。宽大的戏袍袖子猛地一甩!
一把雪白晶莹的米粒,如同银河倾泻,从他袖中扬撒而出!纷纷扬扬,飘落在烟尘弥漫的戏台上,飘落在深陷的铜锤周围,飘落在瘫倒的“屠岸贾”身上!
“冥路米——!”“他在祭魂——!”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这是江南习俗,出殡撒于棺前、祭奠亡魂的“买路米”!此刻撒在这象征复仇与终结的戏台,撒在这柄染血的铜锤旁!
撒米完毕,陈继业再不多言。他猛地转身,白翎雀面具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身影如融入夜色的孤鸿,几步便退入后台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柄深陷戏台、兀自散发着冰冷血腥气息的铜锤,和台板上、铜锤周围,那一片刺目的、雪白的“冥路米”。
勾栏内死一般的寂静。方才的沸腾仿佛只是一场幻梦。烟尘缓缓飘落,米粒在灯火下晶莹闪烁。所有人如同泥塑木雕,目光死死锁在那柄铜锤和那片白米之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骇、悲怆、敬畏与某种巨大解脱感的洪流,无声地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人群最后排,一个头戴破旧毡笠、身形佝偻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正是石锁!张老石的孙子!当年大都刑场的少年,如今已过而立,面上刻满风霜,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寒星。他穿越千山万水,守护着妈祖座下的“火种”,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它的“归处”。
他没有呼喊,没有流泪。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穿过依旧死寂的人群,如同穿过二十载血火尘埃的时光隧道。他走到戏台边缘,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伸出那只布满老茧与刻刀伤痕的右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轻轻触摸了一下戏台那冰冷粗粝的立柱。
触手冰凉,木纹深刻。如同触摸着祖父门楣上那只被踏碎的艾虎,如同触摸着王着那染血的囚桩,如同触摸着歙州山溪畔那块刻着“千锤万凿出深山”的冰冷砚台……所有的血泪,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等待与不甘,在这一触之下,奔涌汇聚!
他缓缓收回手,深深看了一眼台上那柄深陷木中、被冥路米环绕的铜锤,又抬眼望向后台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嘴角,极其艰难地,缓缓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洞穿生死、明悟归宿的悲悯与释然。
他不再停留,转身,佝偻着背,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勾栏外沉沉的无边夜色之中。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
勾栏内依旧死寂。铜锤深陷。冥路米如雪。后台阴影如渊。唯有那盏“钟馗打鬼”的灯笼在秋风中摇晃,烛光跳跃,在“禁演榜”森严的字迹上,投下变幻莫测、意味深长的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