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兴教门。后唐同光四年(926年)四月,肃杀的春风卷过宫城高耸的朱漆门楼,却带不走弥漫在空气中的浓烈血腥与绝望。这座象征着帝国威仪的皇城正门,此刻已成修罗屠场。汉白玉的丹墀被粘稠的鲜血反复浸染、凝固,形成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污迹,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断折的兵刃、碎裂的甲片、残破的旌旗、以及姿态扭曲、层层叠叠的尸骸,杂乱地铺满了门楼上下。空气中硝烟未散,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与内脏破裂的恶臭,令人作呕。残余的禁军士兵,依托着门楼残破的垛口和堆积的尸堆,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抵抗,他们眼神涣散,布满血污的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绝望。而城下,叛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喊杀声、惨嚎声、兵刃撞击声,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顶住!给朕顶住!援军……援军即刻便到!” 嘶哑的、带着一丝神经质颤抖的咆哮在门楼上方响起。一身金甲早已被血污和烟尘覆盖的李存勖,须发散乱,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他手中的宝弓弓弦早已崩断,此刻只能挥舞着一柄缺口累累的横刀,亲自在垛口间搏杀。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蓬血雨,溅落在他那张因极致的愤怒、恐惧与不甘而扭曲变形的脸上。他脚下,倒伏着数名试图攀上城头的叛军精锐。然而,个人的勇武,在这崩溃的狂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环顾四周,曾经如臂使指的亲卫已十不存一,忠诚的老将李存璋身中数箭,倚在断柱旁奄奄一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孤寂,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那里,箭囊空空如也。承载着血誓、诅咒与他一生命运的“忠”、“勇”、“绝”三矢,早已在太庙的幽蓝火焰中化为灰烬。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捂向胸口,那里,那枚布满裂痕、冰冷刺骨的陈三箭镞依旧紧贴着皮肉,像一块来自地狱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三箭尽,主噬魂”的谶语。
“陛下小心——!” 一声凄厉的呼喊自身侧传来!
李存勖猛地转头!城下!叛军阵中!一员身着伶人戏服却外罩皮甲、面目因仇恨而扭曲狰狞的将领,正张弓搭箭!弓如满月!箭簇寒光,死死锁定了他!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李存勖至死难忘——郭从谦!郭崇韬之侄!那个因他宠信伶宦、冤杀忠良而家破人亡的伶官!
“李——存——勖——!还我叔父命来——!!!” 郭从谦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话音未落!
“嗡——!”弓弦剧震!一支箭杆黝黑、箭簇却闪烁着与陈三箭镞同源的三棱寒光、势大力沉的狼牙箭,带着郭从谦滔天的恨意与为叔复仇的意志,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直射门楼之上李存勖的面门!
太快!太近!太狠!李存勖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想要闪避!但连日的搏杀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心神被那蚀骨的恐惧与空虚所摄,动作迟滞了万分之一瞬!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穿透皮肉与骨骼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存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手中挥舞的横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一支黝黑的箭杆,赫然钉在他的下颌之上!箭簇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裂的骨渣,从他的左脸颊下方狠狠穿透而出!鲜血,并非喷涌,而是如同粘稠的溪流,顺着箭杆、沿着他的脖颈、汩汩地流淌下来,迅速染红了他金色的甲胄前胸!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想喊,喉咙却被箭杆和涌出的血块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这致命的位置!这贯穿下颌的创伤!与他当年在汴梁宣仁殿中,亲眼目睹的梁末帝朱友贞自刎时的伤口——何其相似!更令他魂魄俱颤的是,那穿透他下颌的冰冷箭簇,其形状与寒意,竟与怀中那枚来自黄河滩涂、最终与他命运一同碎裂的箭镞——如出一辙!
命运,在此刻露出了最残酷、最讽刺的狞笑!
“陛……陛下中箭了!”“护驾!快护驾啊——!”残余的禁军爆发出绝望的悲鸣,最后的抵抗意志瞬间崩塌!
李存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楼墙壁上。粘稠温热的血液不断从下颌的创口涌出,灌入他的喉咙,带来窒息般的铁锈味。他沾满血污的手,徒劳地捂住那贯穿面颊的箭杆,试图止住生命的流逝,却只摸到一片冰冷滑腻。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四肢百骸抽离。视线开始模糊,耳边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化为一片空洞的嗡鸣。他感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向一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兴教门内,靠近门楼的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此刻被临时充作天子“养伤”之所。说是养伤,实则是最后的避难所。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死亡阴影。李存勖被几名仅存的亲卫抬放在一张临时拼凑的矮榻上。金甲已被卸下,只余内衬的素麻中衣,此刻已被下颌创口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大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暗红。御医早已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或许已死于乱军。一名面容清癯、身着伶人常服的老者,正跪在榻前,用颤抖的手,试图用干净的布帛按压那可怕的创口止血。他是教坊供奉,善友。他并非医者,此刻却是唯一守在垂死君王身边的人。
李存勖的面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下颌的箭杆依旧触目惊心地贯穿在那里,无人敢拔。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魁梧的躯体中流逝。殿外,叛军攻破门楼的喊杀声、垂死者最后的哀嚎声、兵刃破门的撞击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陛……陛下……” 善友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李存勖染血的衣襟上。他知道,一切已无力回天。按照宫廷旧制,帝王崩逝,伶人需唱《还魂腔》以安魂引路。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清了清早已哽咽的喉咙,用一种极其苍凉、沙哑、带着伶人特有韵味的腔调,低声吟唱起来:
“魂兮……归来兮……涉流沙……风飒飒兮……木萧萧……”“思故国兮……路迢迢……君不归兮……使我心焦……”古老的曲调,充满了对逝者魂魄的哀挽与招引,在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偏殿中幽幽回荡,更添凄凉。
李存勖涣散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熟悉的曲调所牵引。他沾满血污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垂下。
就在善友唱至曲调转折、本该是魂灵安息、归于平静的段落时——
异变陡生!
善友那苍凉沙哑的嗓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声调骤然拔高、扭曲!变得极其尖利、凄厉、充满了非人的怨毒与穿透力!那已不再是人类的唱腔,而像是无数枉死者的怨魂在九幽地狱中发出的、重叠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三——箭——尽——!”“九——泉——沸——!”“噬——魂——蚀——骨——无——归——期——!!!”
这鬼音般的尖啸,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殿内每一个活人的耳膜!更穿透了厚重的殿门,在火光冲天的宫苑中回荡!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无论是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军,还是疯狂砍杀的叛军,无不骇然变色,动作僵滞,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善友自己更是如遭雷击!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拼命想停下这完全失控的、不属于他的声音,嘴巴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张开,发出那凄厉怨毒的鬼音!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怨魂正借他的喉咙发出最后的诅咒!
“呃……呃……” 李存勖的身体在矮榻上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双原本已涣散无光的眼睛,此刻竟猛地圆睁!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恐惧与一种被彻底洞穿的绝望!他下颌的伤口因剧烈的抽搐而迸裂,鲜血如同泉涌!他沾满血污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猛地、死死地攥住了那支贯穿他面颊的箭杆!锋利的箭棱深深割入他的掌心,他却恍若未觉!
一个破碎的、混合着血沫与无尽悔恨的音节,艰难地从他被箭杆贯穿、不断涌血的喉咙深处挤出:“原……是……三……矢……射……我……”
话音未落!他紧攥箭杆的手猛地一松!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彻底停止了呼吸。至死,那双圆睁的眼睛,依旧凝固着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恐惧。
一代枭雄,后唐庄宗李存勖,薨。
“陛下——!” 善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老泪纵横!他知道,那最后的鬼音,绝非他所唱!那是诅咒的应验!是无数枉死者的怨念!是狐突庙血卜最终的裁决!他猛地扑倒在李存勖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躯体上,放声痛哭。
殿外,叛军破门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沉重的殿门在巨大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横飞!
善友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不再哭泣,目光扫过矮榻旁,那里静静躺着一面他随身携带的、梨木蒙蟒皮的旧琵琶。他猛地抓过琵琶,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
“哐——!!!”殿门终于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撞开!叛军士兵如同嗜血的豺狼,挥舞着滴血的刀剑,嘶吼着涌入殿内!火光与杀意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善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陪伴了他大半生、奏响过无数华美乐章也吟唱过最后一曲鬼音的琵琶,如同盾牌般,猛地覆盖在李存勖的遗体之上!遮住了那张凝固着痛苦与恐惧的脸,也遮住了那支贯穿下颌的、如同命运裁决的箭矢!
“昏君已死!杀——!” 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士兵狞笑着,举起火把,狠狠掷向矮榻!他们要焚尸泄愤!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落在了覆盖着遗体的琵琶之上!
“轰!”
干燥的蟒皮与梨木瞬间被点燃!火焰腾空而起!迅速吞噬了那面寄托着伶人最后忠诚与悲怆的琵琶!
就在火焰彻底吞没琵琶的瞬间!
“铮——!铮铮铮——!!!”
一阵极其尖锐、凄厉、如同无数支利箭破空尖啸般的爆裂声,猛地从燃烧的火焰中炸响!那是琵琶的丝弦在烈焰灼烧下,承受不住巨大的张力,根根崩断的声音!这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穿透了叛军的喊杀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与不甘,如同垂死凤凰最后的哀鸣,响彻了整个血腥的夜空!
火焰熊熊燃烧,吞噬了琵琶,也吞噬了其下掩盖的帝王遗骸。浓烟滚滚,焦臭弥漫。
在跃动的火光与扭曲的浓烟之中,濒死的李存勖眼前,或者说,他那即将消散的意识深处,最后的幻象轰然降临——
金碧辉煌、酒香四溢的宫殿轰然倒塌,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翻涌着粘稠血浪的猩红海洋。血海中央,一个身影端坐于白骨堆砌的王座之上。那人身着玄色帝袍,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穿透时空的阻隔,死死钉在他的魂魄之上!正是梁太祖——朱温!
朱温缓缓举起手中一物。那是一只闪烁着诡异暗金光泽的——髑髅盏!盏中,盛满了粘稠、翻涌、如同岩浆般冒着气泡的——血酒!
一个宏大、威严、带着无尽嘲弄与诱惑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霆,狠狠砸在李存勖濒死的灵魂之上:“亚子……此杯……”“盛尽天下痴儿血……”“来——饮胜——!!!”
血浪滔天!白骨王座上的身影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那只盛满“天下痴儿血”的髑髅盏,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递到李存勖的魂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