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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2章 歧路藏锋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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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起官道上的浮尘,扑打着行人的衣袂。枯黄的蒿草在道旁起伏,发出沙哑的呜咽,更添天地间的萧索。天穹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远山近野,了无生气。自那血染的边镇酒肆脱身,已是第三日。

裴孤鸿与王景,一前一后,默然前行。

裴孤鸿依旧一身靛青旧袍,双刀紧束,步履沉凝,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锋刃之上。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道路两侧的丘陵、疏林、荒废的田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其眼。王景则裹着一件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破旧羊皮袄,脸色比前几日更显苍白,脚步虚浮,显是那夜惊吓与奔逃耗去了大半心力。他怀中紧紧揣着那油布包裹的竹筒,如同抱着自己的性命,又或重于性命。

“裴……裴壮士,”王景喘息着,紧赶两步,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过了前面那座土山,便是邢州地界了。听闻邢州驿……尚算完好,或有官军驻守,我们……可否稍作歇息?王某这腿脚……实在……”

裴孤鸿脚步未停,只侧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冷硬依旧,却并未拒绝:“邢州驿,未必安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王景心头,“卢承志的爪牙,李辅国的耳目,无孔不入。官驿,有时反是虎穴。”

王景心头一凛,想起那夜酒肆中如狼似虎的卢氏私兵,以及他们口中“李公公”的赫赫凶名,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顿时噤声,只默默咬牙跟上。

官道蜿蜒,穿过一片稀疏的杂木林。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空洞的碰撞声。裴孤鸿的右手,悄然移向了腰后乌沉刀柄。一种久经生死磨砺出的直觉,如同细密的冰针,刺着他的神经。太静了。连惯常的鸟雀惊飞都无。

“趴下!”

一声低喝如炸雷!裴孤鸿猛地旋身,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王景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向道旁一个积满枯叶的浅坑!力道之大,让王景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痛呼被堵在喉咙里。

几乎就在王景身体砸入枯叶坑的同时——凄厉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十数点寒星,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自两侧的枯木丛中、土坡之后暴射而出!劲弩!而且是军中制式的强弩!

弩矢如电,覆盖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及前后数步范围!笃笃笃!密集的闷响声中,坚硬的弩矢深深钉入冻土、树干,尾羽兀自震颤不休!若非裴孤鸿那电光石火的一推一掼,王景此刻已成了刺猬!

“有埋伏!”王景魂飞魄散,趴在坑里,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裴孤鸿在推开王景的瞬间,身体已借力向后急仰,腰肢展现出惊人的柔韧,几乎贴地!几支贴着他面门和胸腹飞过的弩矢,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他双足在地上猛力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朝着弩矢射来最密集的左侧一片枯木丛电射而去!人在半空,左手青刀已然出鞘,青蒙蒙的刀光在灰暗的林间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出来!”

刀光并非斩向虚空。就在青芒乍现的刹那,枯木丛中一个刚射完弩、正欲重新上弦的黑衣汉子骇然抬头,只见青光已至颈侧!他甚至来不及举弩格挡,只觉颈间一凉,视野便天旋地转,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具无头的躯体正颓然倒下。

“围杀!”一声粗粝的暴喝从右侧土坡后响起。

人影憧憧!七八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的汉子从藏身处跃出,手中不再是弩,而是清一色的环首直刀,刀身狭长,寒光闪闪,显然也是军中制式!他们训练有素,三人一组,呈品字形,刀光霍霍,直扑刚刚落地的裴孤鸿!刀势凌厉,彼此呼应,瞬间封锁了他前后左右的闪避空间。

“裴壮士小心!”王景在坑中看得心胆俱裂,嘶声喊道。

裴孤鸿眼神如冰,面对三面合围,身形不退反进,直撞向正前方刀网最为薄弱的一角!他左手青刀化作一片泼水难入的光幕,“叮叮当当”一阵密集如骤雨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中,硬生生格开劈面而来的三刀!巨大的力量反震,让那三名刀手虎口发麻,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隙,裴孤鸿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腰后!

乌沉刀,出鞘!

刀光如墨,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吞噬生机的森寒!乌光贴着一名刀手因格挡而门户洞开的肋下,毒蛇般钻入!

“呃!”那刀手只觉肋下一凉,随即是撕裂般的剧痛,力量瞬间流失,手中刀“当啷”落地,踉跄后退,鲜血迅速染红衣甲。

裴孤鸿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身体如陀螺般疾旋,青乌双刀划出两道截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死亡轨迹!青芒灵动,如穿花蝴蝶,格挡、牵引、点刺;乌光沉重,如毒龙出渊,每一次劈斩都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势大力沉!刀光所及,血花不断绽放!

一名刀手觑准裴孤鸿背对,举刀狠狠劈向其后颈!眼看刀锋及体,裴孤鸿却仿佛背后生眼,旋身之际,右手乌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而上!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那偷袭的环首刀竟被乌沉刀硬生生劈断!刀锋去势不止,顺势划过那刀手的胸膛!皮甲如同纸糊般裂开,深可见骨的创口瞬间喷涌出大量鲜血,那刀手惨叫着倒地。

围攻的刀手虽悍不畏死,但在裴孤鸿这双刀一攻一守、一快一沉、诡谲莫测的刀法面前,阵势迅速崩溃。青乌刀光如同绞肉机,所过之处,残肢断刃与鲜血齐飞!惨嚎声、兵刃撞击声、利刃入肉声,在这死寂的林间交织成一曲血腥的死亡乐章。

王景趴在枯叶坑中,透过枯草的缝隙,看着那靛青色的身影在刀光血影中纵横捭阖,如同修罗降世,浑身浴血却毫发无伤,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更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侥幸。

眼看同伴接连倒下,仅存的四名刀手眼中终于露出恐惧,攻势明显迟滞,萌生退意。

“走!”一人嘶声喊道。

四人虚晃一刀,转身便欲四散奔逃。

裴孤鸿眼中杀机更盛。既已动手,便无活口!他足尖猛点地面,身形如鬼魅般贴地急掠,速度竟比那四人逃跑更快!左手青刀脱手掷出!

“噗!”青芒贯入一名刀手后心,透体而出!

同时,他右手乌刀划出一道乌沉沉的弧光,自另一名刀手颈后掠过!人头飞起!

剩下两人亡魂皆冒,肝胆俱裂,拼尽全力向不同方向狂奔。

裴孤鸿正欲追击,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左侧土坡后,一道微弱的金属反光一闪而逝!还有埋伏!而且此人极其沉得住气,竟等到此刻才出手!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凌厉尖锐的破空声,几乎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射向枯叶坑中蜷缩的王景!是暗器!目标是那封要命的密信!

裴孤鸿心头一凛!此时他距离王景尚有数步之遥,掷刀击杀逃敌已来不及回援!那暗器角度刁钻,速度奇快,直奔王景怀中要害!

千钧一发!

裴孤鸿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备用之物——却只有几枚应急的铜钱!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一声清脆悦耳的金铁交鸣,在王景身前不足三尺处骤然响起!

一点火星凭空迸射!

那枚无声无息、形如柳叶、边缘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飞镖,竟被另一道后发先至、快如流星的银光精准击中!银光是一枚小巧精致的菱形飞梭,力道奇巧,不仅击飞了毒镖,自身也斜斜插入冻土之中,尾端尚在嗡嗡颤动!

“谁?!”土坡后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从藏身处窜出,手中寒光一闪,又是一枚毒镖射向裴孤鸿面门,身形却毫不停留,向密林深处疾掠,显然一击不中,立刻远遁!

裴孤鸿冷哼一声,左手青刀早已抄回,刀光一展,“铛”地格飞毒镖。他身形刚欲追击那偷袭者,眼角余光却瞥见官道另一侧,一棵高大的枯槐树后,转出一道婀娜的身影。

来人是个女子。

约莫双十年华,身量高挑,穿一身利落的墨绿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带兜帽的短斗篷,勾勒出窈窕而充满力量感的曲线。斗篷的兜帽并未戴上,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肌肤胜雪,眉若远山含黛,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顾盼之间,却又带着一丝江湖儿女特有的锐利与灵动。她腰间束着一条巴掌宽的牛皮腰带,上面斜插着数排形态各异、寒光闪闪的飞刀、飞梭、钢针等暗器,如同孔雀开屏,又似毒蜂的尾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背负的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弩,弩身乌黑,线条流畅,弩机处镶嵌着一点幽蓝的宝石,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

她步履轻盈,如同踩着风,几步便来到官道中央,正好挡在裴孤鸿追击那瘦小身影的路线上。一双清泉般的眸子,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视,毫不避讳地落在裴孤鸿和他手中滴血的双刀上,又扫了一眼枯叶坑中惊魂未定的王景,最后落在那枚被她飞梭击落的淬毒柳叶镖上。

“好俊的双刀,好狠的手段。”女子开口,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语气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不过,追一个‘钻地鼠’有什么意思?他不过是条听命咬人的狗罢了。真正的猎犬,还在后面嗅着味道呢。”

裴孤鸿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身手更是诡异莫测。那双清澈的眼睛背后,似乎藏着更深的漩涡。他右手乌刀并未归鞘,刀尖斜指地面,一滴粘稠的血珠缓缓凝聚,滴落尘土。

“你是何人?”裴孤鸿的声音如同刀锋般冰冷。

女子嫣然一笑,唇边梨涡浅现,明媚得仿佛能驱散这林间的阴霾,说出的话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收钱办事的赏金猎人罢了。有人出了五百两雪花银,买这位王参军怀里那根要命的竹筒。”她纤纤玉指随意地朝王景方向一点,目光却始终锁在裴孤鸿身上,带着一丝玩味,“本来想等你们两败俱伤再捡便宜,没想到……”她瞥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尸体,又看了看裴孤鸿身上几乎未沾多少血迹的靛青袍服,轻轻“啧”了一声,“这位郎君,你一个人就把‘卢家獠牙’的这队精锐给剔干净了?真是……出乎意料地强呢。”

“赏金猎人?”裴孤鸿眉头微蹙,眼中警惕更浓。这女子气息内敛,步履无声,方才那后发先至的一记飞梭更是妙到毫巅,绝非寻常江湖客。她自称收钱办事,但目标直指密信,其背后雇主,是卢承志?还是……李辅国?

王景此时已挣扎着从坑里爬出,听到女子的话,脸色更加惨白,下意识地又捂紧了胸口,惊惧地看着这美丽却危险的女子:“你……你是卢贼派来的?!”

女子闻言,柳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卢承志?他也配支使本姑娘?”她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慵懒,“不过嘛,谁给钱,本姑娘就替谁办事。银货两讫,天经地义。”她目光再次投向裴孤鸿,笑意盈盈,“郎君,看你身手不凡,何必趟这浑水?把竹筒给我,拿了银子走人,岂不两便?这趟浑水,深得很呐。”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桩寻常买卖。

裴孤鸿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此物,关乎国运,非你等逐利之辈可染指。”他手中青乌双刀微微抬起,刀锋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散发出浓烈的杀伐之气,“若要强取,便问过某手中之刀。”

“哦?”女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中锐利的光芒却如同出鞘的匕首,“郎君好大的口气。国运?呵……”她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还是李辅国那阉竖的天下?是郭令公的天下,还是那些拥兵自重的藩镇的天下?郎君侠肝义胆,可曾想过,你拼死守护的东西,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或许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裴孤鸿的心湖。父亲宁死不屈的身影,裴氏满门的焦骨,卢承志投靠李辅国的跋扈,王景口中那“动摇国本”的阴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他裴孤鸿的血仇,在这滚滚乱世洪流中,又算得了什么?

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和动摇,极其罕见地掠过裴孤鸿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波动,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声音却愈发轻柔,带着蛊惑:“郎君,听我一句劝。这浑水,太深,太浊。独善其身,方为上策。交出竹筒,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寻个山清水秀之地,安稳度日,忘却前尘血仇,岂不快哉?”

“忘却血仇?”裴孤鸿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瞬间被更深的寒冰覆盖,比之前更加坚硬,更加冷冽。“某家血仇,刻骨铭心。此物,乃某接近卢承志之阶石,更是破其背后奸佞之利刃!岂容尔等宵小觊觎!”他双刀一震,刀锋嗡鸣,青乌二色光华流转,一股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滚开!否则,地上尸骸,便是汝等下场!”

“啧,真是不解风情。”女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认真。她轻轻摇头,右手看似随意地拂过腰间那排寒光闪闪的飞刀。“既然郎君执意要往死路上闯……”她话音未落,双手猛地向外一扬!

刹那间,数道银芒如同天女散花,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从她手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裴孤鸿一人,而是分射他周身要害:咽喉、心口、双膝!更有两道刁钻的银光,划出诡异的弧线,绕开裴孤鸿,直取他身后的王景!角度之刁钻,速度之迅疾,笼罩范围之广,远超方才那“钻地鼠”的偷袭!

这女子,竟是暗器大家!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毫不留情!

裴孤鸿瞳孔骤然收缩!好快!好毒!这女子心机深沉,出手狠辣,绝非善类!

“喝!”一声暴喝,裴孤鸿不退反进!他深知暗器最忌退避,一旦拉开距离,便是无穷无尽的死亡之雨!他双足发力,身形如炮弹般迎着漫天银芒撞去!同时,青乌双刀舞动如轮!

左手青刀,刀光灵动缥缈,化作一片青色光幕,护住周身要害。刀身或格、或挡、或引、或缠,精妙绝伦的刀法将射向自身的数枚飞刀尽数磕飞、带偏!刀锋与飞刀撞击,爆出连串刺目的火星!

右手乌刀,却并非防守!刀光沉重如墨,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劈那女子面门!竟是攻敌所必救!乌沉刀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势要将这狠毒的女子一刀两断!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显然没料到裴孤鸿竟敢如此悍不畏死地近身搏杀!她身形急退,如同风中柳絮,轻盈迅捷,同时双手连挥!

又是数枚飞梭、钢针激射而出,一部分射向裴孤鸿追击的必经之路,一部分射向乌刀刀身,试图阻滞其雷霆万钧的劈斩!

乌沉刀锋劈开数枚阻挡的暗器,去势稍减,却依旧带着开山裂石之威!女子已退至一棵枯树旁,退无可退!她眼中厉色一闪,不再闪避,左手在腰间一抹,竟抽出一柄尺余长的分水峨眉刺!刺身狭长,尖端三棱带血槽,泛着幽蓝光泽,显然也淬有剧毒!她娇叱一声,峨眉刺化作一道毒蛇般的蓝芒,竟不闪不避,直刺裴孤鸿持刀的右腕!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裴孤鸿眼中寒光爆射!这女子不仅暗器了得,近身搏杀亦是如此狠辣刁钻!

电光石火间,裴孤鸿右腕猛地一沉,变劈为削!沉重的乌刀如同灵蛇般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避开了刺向手腕的毒刺,刀锋斜斜削向女子持刺的左臂!同时,他左手青刀如影随形,刀尖毒蛇吐信般点向女子因出刺而暴露的右肋空门!

攻守易势,只在刹那!

女子脸色终于微变!裴孤鸿这双刀配合之精妙,应变之神速,远超她预料!她招式已老,毒刺难以回防,眼看就要被青乌双刀绞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动手!”一声惶急的呼喊骤然响起,竟是王景!他不知何时已从坑里爬出,虽吓得面无人色,却鼓起勇气嘶声喊道:“柳……柳姑娘!是柳姑娘吗?!”

这声呼喊,如同定身法咒!

裴孤鸿的刀锋,在距离女子左臂和右肋不足一寸之处,硬生生顿住!凌厉的刀风甚至割裂了女子墨绿色劲装的衣袖,露出里面一截欺霜赛雪的肌肤。

女子刺出的峨眉刺,也僵在了半空,距离裴孤鸿的腰腹要害仅有毫厘之差。

两人身形凝滞,四目相对。裴孤鸿眼中是冰冷的杀意与浓重的疑惑,女子眼中则是惊愕、警惕,还有一丝被叫破身份的愠怒。

“你认得她?”裴孤鸿的声音如同寒冰。

王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挡在两人之间,对着那女子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颤抖:“柳烟儿姑娘!当真是你!汾阳王帐下,专司侦缉刺探的‘青鹞’柳烟儿姑娘!王景曾在王爷帐下见过姑娘腰牌图形!方才姑娘那手‘星罗棋布’的飞梭绝技,还有这淬毒的‘幽兰刺’……错不了!姑娘!是自己人!”

柳烟儿?!汾阳王郭子仪的暗探?!

裴孤鸿心中剧震!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钉在柳烟儿脸上。方才还口口声声自称“赏金猎人”,索要密信,出手狠辣无情……转眼间竟成了郭子仪的人?

柳烟儿脸上的冰霜在王景喊出“青鹞”二字时,已悄然融化。她手腕一翻,那柄淬毒的幽兰刺如同变戏法般消失不见,快得让人看不清她收在了何处。她看着王景,又瞥了一眼依旧持刀戒备、眼神冷冽如冰的裴孤鸿,忽然展颜一笑,明媚如春花绽放,仿佛刚才那生死相搏的杀意从未存在过。

“哎呀,原来是王参军。”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俏皮,“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烟儿奉王爷密令,一路追踪卢承志与李辅国勾结的线索至此,恰好听闻有‘钻地鼠’一伙接了卢府的暗花,要截杀携带重要物件的信使,便一路尾随而来。本想等他们动手再收拾残局,顺便…嗯……”她眼波流转,瞟了裴孤鸿一眼,“顺便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接卢承志的脏活儿。没想到,竟是王参军,还有这位……嗯……武艺惊世骇俗的壮士。”

她对着裴孤鸿盈盈一福,姿态优雅:“壮士,方才多有得罪,实乃情非得已,试探之意居多。毕竟,这乱世之中,人心叵测,烟儿职责所在,不得不慎。壮士神勇无双,双刀绝技更是令烟儿大开眼界,佩服之至。”她笑语嫣然,眼神坦荡,仿佛刚才招招致命的偷袭真的只是一场“试探”。

裴孤鸿缓缓收回双刀,刀锋归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凌厉的杀气已然收敛。他目光深沉地看了柳烟儿一眼,并未因她这番说辞而放松警惕。此女心机深沉,变脸如翻书,身手诡异,绝非易于之辈。郭子仪的暗探?或许。但其目的,恐怕也不仅仅是护送密信那么简单。

“试探?”裴孤鸿的声音平淡无波,“姑娘的‘试探’,险些要了王参军的命。”

柳烟儿笑容不变,纤手一翻,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令牌不过两寸见方,正面阴刻一只振翅欲飞的鹞鸟,线条凌厉,背面则是两个古朴的篆字:“汾阳”。她将令牌递到裴孤鸿面前:“此乃王爷亲赐‘青鹞令’,见令如见王爷亲临。壮士若不信,可查验。至于王参军……”她转向惊魂未定的王景,“方才那枚射向你的毒镖,看似凶险,实则角度已被我飞梭带偏,只会擦着你衣襟飞过,意在逼你暴露藏信之处或让这位裴壮士分心。若真想取你性命,烟儿至少有十种法子,让你此刻已是一具尸体。”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王景看着那枚熟悉的青鹞令,又回想方才惊险一幕,冷汗涔涔而下,心中却信了大半,连忙道:“信!信得过!柳姑娘是王爷心腹,王某岂敢怀疑!裴壮士,柳姑娘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啊!”他生怕裴孤鸿再起冲突。

裴孤鸿目光扫过那枚青鹞令,又深深看了柳烟儿一眼。令牌做工精细,鹞鸟形态与王景所言吻合,确非凡品。他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身份,但眼中的疏离与戒备并未完全散去。“既是郭令公麾下,为何不早现身?”

柳烟儿收起令牌,正色道:“一则,烟儿需确认携带密信者的身份与处境是否安全,是否已被掉包或胁迫。二则,‘钻地鼠’一伙不过是卢承志放出的第一波鬣狗,真正的‘猎犬’——李辅国派出的‘察事听子’,恐怕已循着血腥味追来了。烟儿若过早暴露,反易打草惊蛇。”她目光转向东北方官道的尽头,秀眉微蹙,“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厮杀动静不小,血腥味太重。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寻个隐秘处落脚。邢州驿……绝不能去!那里必有李辅国的眼线!”

她的话有理有据,裴孤鸿不再多言。王景更是连连点头:“全凭柳姑娘安排!”

三人迅速清理了身上痕迹。柳烟儿手法极其老练,从腰间一个小皮囊中倒出些气味刺鼻的粉末,弹洒在尸体和血迹上,那浓烈的气味顿时盖过了血腥。她又用枯枝败叶简单掩盖了打斗痕迹。

“走这边!”柳烟儿指向官道旁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径,“绕过土山,我知道一处废弃的炭窑,可暂避风头。”

裴孤鸿默然跟上。柳烟儿在前引路,身形轻盈如燕,对荒僻路径极为熟悉。王景紧跟其后,不时紧张地回望。裴孤鸿则殿后,双刀虽已归鞘,精神却高度集中,留意着四周一切风吹草动。这突如其来的同行者,究竟是助力,还是新的变数?

夕阳沉入远山,只余下暗红色的余烬涂抹在天际。荒草萋萋,暮色四合,将三人的身影吞没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前路未卜,危机四伏。

废弃的炭窑深藏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柳烟儿引路,极难发现。窑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陈年炭灰的土腥味,但胜在干燥隐蔽。

一堆小小的篝火在窑洞中央燃起,驱散着寒意和黑暗,跳跃的火光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王景裹紧了破羊皮袄,靠着冰冷的土壁,精神松弛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立刻就要睡去。

柳烟儿则坐在火堆旁,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巧的皮水囊,又拿出几块硬邦邦的胡饼,放在火边烤着。她动作麻利,火光映照着她清丽的侧脸,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裴孤鸿抱刀靠坐在洞口附近,阴影几乎将他整个身形吞没。他闭目养神,但王景知道,这位沉默的游侠,耳朵恐怕比最警觉的猎犬还要灵敏。

“柳姑娘,”王景强打精神,打破了窑洞内的沉寂,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今日若非姑娘及时援手,王某与裴壮士……后果不堪设想!那‘钻地鼠’是?”

“江湖上专接脏活的杀手,轻功和潜行匿踪的本事不错,尤其擅长钻洞打穴,故得此诨名。”柳烟儿撕下一小块烤软的胡饼,慢条斯理地吃着,“卢承志手下蓄养了不少此类亡命之徒,专司暗杀、刺探、截货等见不得光的勾当。此次追杀你们,便是接了卢府管事的暗花。”她顿了顿,看向裴孤鸿,“裴壮士武艺超凡,寻常江湖客自然奈何不得。但李辅国派出的‘察事听子’,却非同小可。”

“察事听子?”王景对这个名称感到陌生又心悸。

“嗯。”柳烟儿神色凝重了几分,“此乃李辅国倚仗天子宠信,于禁中私设的爪牙。名义上掌宫禁纠察、风闻言事,实则行刺探、构陷、暗杀之实。其成员多选自飞龙禁军中身手高强、心狠手辣之辈,或招募江湖亡命,授予宫中腰牌,行事隐秘狠毒,权柄极大,百官畏之如虎,称其为‘察事听子’或‘听子’。”她拿起一根枯枝,拨弄了一下篝火,火星噼啪爆起。“这些听子,装备精良,多配军中强弩、劲弓,更擅合击之术。今日林中伏兵,虽打着卢承志私兵的旗号,但所用强弩,制式精良,绝非寻常藩镇私兵所能配备,十有八九是察事听子伪装,或是两者勾结。”

裴孤鸿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寒光一闪而逝。装备精良的强弩……训练有素的合击……难怪!他回想起林中伏击时那精准致命的箭雨,以及那些刀手进退有据的配合,确实透着正规军才有的悍勇与纪律。原来背后竟有李辅国这权阉的黑手!卢承志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刽子手!

一股更深的寒意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灭门血仇的阴影之上,又笼罩了一层庞大而黑暗的宫廷阴谋。

“李辅国……权倾朝野至此?”王景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无力,“竟敢私设爪牙,截杀朝廷命官……不,截杀为汾阳王传递证据之人!他……他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柳烟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在甘露殿那位’尚父’(李辅国权势滔天时,唐代宗尊其为尚父)眼中,他的话,便是王法!如今神策禁军大半在其掌控,朝中趋炎附势之辈多如过江之鲫,便是郭令公……唉。”她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色,“郭令公功高震主,又素来不附阉党,早已成李辅国眼中钉、肉中刺。此次构陷谋反,便是要彻底拔除这柄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王参军,你怀中密信,便是郭令公唯一的生机,亦是大唐社稷拨乱反正的一线希望!”

她的话,字字如锤,敲在王景心头,也敲在裴孤鸿沉寂的心湖。篝火跳跃,映着王景苍白而激动的脸,也映着裴孤鸿阴影中愈发冷峻的轮廓。

柳烟儿目光转向裴孤鸿,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裴壮士,烟儿有一事不明。观壮士身手气度,绝非寻常江湖游侠。你与卢承志,似有深仇?”

裴孤鸿沉默片刻,在跳动的火光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血仇。”

“洺州裴氏?”柳烟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十年前,卢承志为史思明爪牙时,屠戮洺州仓曹参军裴元敬满门……壮士是裴参军后人?”

裴孤鸿没有回答,但那骤然变得如同万载寒冰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窑洞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篝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柳烟儿轻轻吸了口气,看着裴孤鸿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有同情,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裴参军……刚烈忠义,宁死不屈,烟儿亦有所闻。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裴孤鸿的声音冷得像冰。

柳烟儿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只是壮士可知,当年卢承志屠戮裴氏,背后……恐非仅因粮草抗命这般简单?”

裴孤鸿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柳烟儿:“何意?”

柳烟儿迎着他的目光,神情严肃:“烟儿奉王爷之命,暗中查探李辅国与河北诸镇勾结之事,已有经年。偶然间,曾截获过一些极其零碎、语焉不详的密报残片,涉及十年前洺州之事。其中隐晦提及……裴元敬公,似乎……并非仅仅是一州仓曹参军那般简单。”

“说下去!”裴孤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有传言,”柳烟儿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窑外的黑暗,“裴公当年,或曾……或曾为郭令公帐下,秘密行过事。具体所司何事,密报残缺,无从得知。只言片语中,似乎……似乎裴公手中,掌握着某些足以令李辅国寝食难安的……东西。卢承志屠戮裴氏,表面是为粮草泄愤,背后……极可能是受命于李辅国,为灭口,也为夺回那‘东西’!”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裴孤鸿身体猛地一僵,父亲……为郭子仪秘密行事?掌握着李辅国的把柄?裴氏满门被屠,不仅仅是因为抗命,更因为父亲是李辅国必须除掉的知情者?!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深处那早已凝固的血痂上!十年间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手刃卢承志,为亲族复仇——此刻竟显得如此单薄!卢承志背后,站着李辅国!而父亲……似乎也卷入了这场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

“证据何在?”裴孤鸿的声音嘶哑,带着极力压抑的震动。

柳烟儿摇摇头,眼中带着歉意:“只是些残缺密报的蛛丝马迹,并无实证。烟儿亦不敢妄断。此事牵涉太大,郭令公处……对此也讳莫如深。”她看着裴孤鸿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语气转为恳切,“正因如此,壮士,这封密信才显得尤为重要!它不仅是郭令公的护身符,或许……也是揭开当年裴氏惨案真相的关键钥匙!卢承志不过是李辅国麾下一条恶犬,杀他一人,易如反掌。然则若不扳倒其背后主使,裴公之冤,裴氏之血,恐永无昭雪之日!这天下,也永无宁日!”

窑洞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景因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裴孤鸿缓缓低下头,阴影彻底笼罩了他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暴露着他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崩塌,又以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方式重新构建。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忠臣,更像是一个行走在刀锋之上、背负着巨大秘密的……殉道者?而裴氏满门的鲜血,也不再仅仅是一场野蛮的屠杀,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阴谋的一部分!

复仇的目标,瞬间变得无比庞大而模糊。卢承志?李辅国?抑或是……这整个吞噬了无数忠良、污浊不堪的乱世?

柳烟儿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他沉寂了十年的心湖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漩涡。家仇与国恨,个人恩怨与天下大义,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残酷地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篝火的光芒,在裴孤鸿低垂的眼眸深处,明明灭灭。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听到了亲族绝望的哀嚎。而在这血与火的背景之上,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缓缓浮现——那是他的父亲裴元敬,眼神复杂,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决绝。

许久,裴孤鸿缓缓抬起头。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如同风暴过后的寒夜,依旧冰冷,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和决断。

他看向柳烟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迷茫的力量:“长安路,某与尔等同往。此信,必至汾阳王之手。”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窑洞外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望向了那座巍峨又充满阴谋的长安城,“卢承志之头,某自取之。李辅国之罪……某亦要亲见其覆!”

字字铿锵,如同金石掷地。

王景闻言,精神一振,眼中燃起希望。柳烟儿看着裴孤鸿,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沉的思虑。她知道,眼前这位背负血海深仇的游侠,终于开始真正踏入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险恶棋局。而他的双刀,将不再只为一人而挥。

夜更深了。荒山寂寂,唯有炭窑中一点篝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地燃烧着,照亮着前路未知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