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附近“同乐茶园”的徽班后台,像个塞满火药与汗水的闷罐子。锣鼓家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下落,油彩、头面、汗味、劣质脂粉,还有不知谁带上来的烧饼葱油气息,全搅在一处。粗布隔开的角落,一个武行正咬着牙给同伴勒头,布带深陷皮肉,那汉子额头青筋暴起,却只闷哼一声,随即啐道:“紧点!待会儿台上别他娘的散了架!”
小蝶缩在入口阴影里,几乎透不过气。方才柳含烟那淬了冰碴子的嘶吼还在耳膜里刮擦——“我的痛,你懂几分?!”下颌疤痕扭曲如蜈蚣的画面烙在眼前。残音班那方寸之地,是浸透了血泪的冰窟窿,压得她脊骨欲断。鬼使神差,脚步便溜向了这喧嚷之地。
“嘿!挡道了!”一个捧着大叠行头的汉子擦着她肩膀冲过,带起一阵风。小蝶慌忙闪避,后背却撞上硬物。一回头,是整架锃亮的刀枪把子,森然排列。她心口一悸,残音班练功场雪地里罚跪的刺骨寒意又爬上来。
“哟,这不是‘残音班’那位唱杜丽娘的小角儿?”一个爽利带笑的声音撞散了她心头阴霾。陈四喜不知何时站在面前。他刚下了戏,脸上油彩未净,是出《长坂坡》的赵云,眉眼间英气勃勃,额角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一身白色箭衣靠甲未卸,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顺手抄起架上一条白蜡杆花枪,腕子一抖,那枪尖挽了个碗大的银花,嗡嗡作响。“怎么,昆曲班子的仙女儿,也肯屈尊降贵,来我们这‘下里巴人’的草台班子串门子?”他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无恶意,只有直率的好奇。
小蝶脸上一热,垂了眼帘,手指下意识绞着衣角。这直来直去的做派,与残音班人人屏息、如履薄冰的氛围天差地别。“……陈老板说笑了。”她声音细若蚊蚋,“只是……迷了路,误入宝地。”这话她自己听着都虚。
“迷路?”陈四喜哈哈大笑,枪杆往地上一顿,震得脚底板发麻,“成!那算缘分!甭戳着了,里头味儿冲,可也没藏着吃人的老虎!”他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将她引向后台深处,那股子不由分说的热力,冲得小蝶有些发懵。
绕过几个正勾脸画眉的伶人,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稍大的空地,几个年轻武生正练把式。一个精瘦少年正走“旋子”,身体如陀螺般平地急旋,越转越快,衣袂带风。旁边一个汉子喝着号子:“腰上使劲!腿绷直!旋起来,别泄气!”少年旋到力竭,“啪”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龇牙咧嘴,却立刻被同伴拽起,拍打着身上的灰:“再来!差一点就成了!”
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上淌出道道沟壑。无人呵斥,只有粗声大气的鼓劲,和摔倒了再爬起的韧劲。小蝶怔怔看着,残音班冰天雪地里,因一个水袖没甩圆就被泼冷水罚跪的学徒身影,鬼魅般叠印上来。
“瞧什么呢?眼都直了。”陈四喜递过来一碗粗瓷大碗茶,茶水浑浊滚烫。小蝶接过,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微微一颤。“练功嘛,不摔打不成器。”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寻常,“我们这班子,讲究个‘实’字。台下实打实摔出来,台上才立得住,才有人捧场。”
他走到场子中间,随手抄起一柄单刀,掂了掂。“方才台上《长坂坡》,耍得是花枪。”他眼神陡然一凝,不见如何作势,那单刀已在他手中活了!刀光泼洒开来,如匹练,似惊涛,裹挟着风雷之声。劈、砍、撩、抹,大开大阖,气势雄浑。小蝶看得屏息,这刀法,绝无昆曲武戏那精雕细琢的雅致,却自有一股剽悍狂野的生命力,刀锋破空,仿佛能斩开眼前一切窒碍!
陈四喜倏地收刀,刀尖斜指地面,气不长出。他看向小蝶,眼中精光未敛:“昆曲的《单刀会》,关老爷的刀,讲究的是气度,是神韵,端的是架子。我们这路子,”他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臂膀,“讲究的是劲儿!是台下十年摔出来的这股子血性!得让看戏的大爷们觉着,这刀,真能砍下人头来!”
他话锋一转,带着探究:“小蝶姑娘,听说柳班主规矩大,练功讲究个‘冬练三九’,非把人逼到绝处?残音班那唱念做打,是精致,可……”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小蝶听懂了。精致,却冰冷,失了活气。
小蝶捧着那碗粗茶,指尖的暖意似乎顺着血脉流进心里,一点点化开冰壳。她望着场中那些不知疲倦、摔倒了又爬起的年轻身影,陈四喜那带着汗味与刀风的话语在耳边激荡。残音班练功场上,柳含烟嘶哑冷酷的指令,学徒们压抑的啜泣,雪地罚跪时冻得青紫的膝盖……一幕幕惨烈画面被眼前这腾腾热气冲击着,撕扯着。
“柳班主……”小蝶的声音低下去,几乎被后台的喧嚣淹没,却又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涩然,“她……求的是‘无瑕’。”
“无瑕?”陈四喜浓眉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他随手将单刀精准地掷回兵器架,发出“哐”的一声脆响。“玉无瑕,可也就成了死物!戏是什么?”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如台上亮相,直刺小蝶心底,“戏是演给人看的!活人演给活人看!”他大手用力一挥,仿佛要劈开某种无形的桎梏,“台下坐着的,是贩夫走卒,是引车卖浆!不是神仙!戏得让人看得懂,看得痛快,看得血脉偾张!憋着劲儿在腔调里转圈圈,在身段上抠毫厘,美则美矣,”他嘴角撇了撇,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可离了那高门大户的暖阁子,离了那捧着鼻烟壶的老爷们,谁认?谁看?昆曲那水磨腔,是好听,可磨得太久,水都凉了!”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小蝶心上。水磨腔……磨得太久,水都凉了!她想起柳含烟逼她练《游园惊梦》“皂罗袍”,一个“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的“啼”字,转音要如何哀而不伤,婉转三叠,气息吐纳差一丝便遭厉声斥责。那时她只觉高山仰止,可如今被陈四喜这粗粝直白的话语一点,那高山之上,似乎只剩下刺骨的寒冰。台下那些为徽班武戏喝彩的如雷掌声,与残音班唱罢昆曲后,台下权贵们矜持稀疏的几声“好”,在她脑中轰然对撞。
心底压抑许久的不甘与疑问,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骤然炸裂翻腾。她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目光落在那柄刚被陈四喜舞过的单刀上,刀锋雪亮,映着她眼底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火苗。“陈老板,”她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昆腔的《夜奔》,林冲那句‘专心投梁山,回首望天朝’,那份英雄末路的孤愤……你们徽班,也这般唱么?”
陈四喜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激赏的光彩。这姑娘,看着柔顺怯懦,骨子里竟藏着这样的锐气!“问得好!”他朗声大笑,震得人耳膜嗡嗡,“昆曲的《夜奔》,身段繁复,讲究的是个‘边式’,是流落江湖的悲凉气!我们徽班路子……”他猛地抄起那柄刀,身形一矮,脚步迅疾交错,竟踩着锣鼓经的节奏,在方寸之地走起了“走边”!动作疾如旋风,带着江湖草莽的剽悍,刀随身走,人刀合一,一股逼人的亡命煞气扑面而来!口中低吼,虽非昆腔雅韵,却字字如铁豆砸地:
“专心投梁山,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风吹雨打路途遥!好教俺,虎困荒丘,龙离大海,这一腔怨气冲——云——霄!”
最后一声“冲云霄”,他身形猛地一顿,一个干脆利落的“亮相”!刀尖斜指上方,目光如电,仿佛真要刺破这低矮的后台顶棚!额上汗珠滚落,滴在雪亮的刀面上,摔得粉碎。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后台的喧嚣诡异地安静了几分,几个勾脸的伶人停了笔,练功的少年忘了动作,都望向场中那煞气凛然的身影。小蝶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响。没有昆曲“惊梦”的缠绵悱恻,没有“寻梦”的哀婉欲绝,只有赤裸裸的、喷薄欲出的怨愤与力量!这力量如此原始,如此野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被“戏子无情”四字禁锢的心上!柳含烟那嘶哑的诅咒——“没有情,只有戏!”——在这刀光与怒吼面前,竟显得苍白而脆弱。
“好!”一个粗嘎的声音猛地炸开,是那班主模样的干瘦老者,他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叼着铜烟袋,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四喜,有点当年‘活林冲’的味儿了!就是这‘冲云霄’的劲头,要再足三分!压台!”他“梆梆”地敲了敲烟锅,火星四溅,“前头《三岔口》快完了,都给我精神着点!今晚的《白水滩》,十一郎的跟头要是再翻砸了,仔细你们的皮!”
梆梆的敲击声如同号令,凝滞的后台瞬间重新沸腾起来。勾脸的加快了速度,勒头的汉子吼得更响,摔跤的少年咬着牙又旋了起来。汗味、油彩、尘土、烧饼葱油的气息,混着一种粗粝蓬勃的生命力,再次汹涌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陈四喜收了架势,抹了把汗,将那柄刀随手递给旁边候着的武行。他看向兀自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却眼中有光的小蝶,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容坦荡得像刚劈开乌云的阳光:“瞧见没?戏,是活的!”
小蝶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残音班那浸透血泪的冰窟窿,徽班后台这蒸腾着汗与力的熔炉,在她脑中疯狂撕扯、碰撞。柳含烟那张在仇恨中扭曲的、带着疤痕的脸,与陈四喜此刻坦荡炽热的笑容,交替闪现。掌心传来的刺痛如此清晰,心底那层坚固的冰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弥合的缝隙。
后台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她立在原地,像一株被狂风吹过的小草,纤细,却悄然将根须探向了陌生而滚烫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