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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2章 铜甲遇朱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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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城墙的灰黑色巨影,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垛口如巨兽獠牙,啃噬着西天残霞。王着勒马永定门前,铁甲紧贴汗湿的里衣。博尔术的唾沫星子仿佛还喷在脸上,“汉官”、“看门狗”的辱骂犹在耳畔,阿合马车轮碾过麸皮的闷响,更与张家庄外盲丐那凄厉的“亏老先生下手!”唱腔,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千户大人,”身后亲兵队长赵成驱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时辰不早,该入城交令了。”他目光扫过王着紧握缰绳、指节发白的手。

王着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那灼热干燥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如同吞下滚烫的沙砾。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进城!”

马蹄踏过巨大的城门拱洞,阴影瞬间吞噬了小队。门洞内壁上残留着不知何年的烟熏火燎痕迹,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汗臭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浑浊气味。守门的蒙古兵卒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斜睨着这支汉军小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慢。王着目不斜视,按着刀柄的手背青筋却微微隆起。

穿过瓮城,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另一种喧嚣和压迫填满。大都的街道,宽阔笔直,却如同沸腾的浊流。各色人等摩肩接踵:裹着羊皮袄的蒙古牧民驱赶着咩咩叫的羊群;头戴“四楞瓦楞帽”的色目商人操着异域口音大声吆喝;挑着沉重担子的汉人脚夫在人群中艰难穿行,汗流浃背;高鼻深目、缠着头巾的回回教士匆匆走过;甚至还有披着袈裟的喇嘛僧人摇着转经筒……空气里混杂着烤羊肉的膻香、汗液的酸腐、劣质香料的刺鼻以及牲畜的腥臊。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幌子在暮色晚风中摇晃,但更多的,是蜷缩在墙角、目光呆滞的流民乞丐,无声地诉说着这煌煌大都的另一面。

王着一行在人群中缓慢前行,铁甲与兵刃引来路人畏惧的闪避。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汉民,扫过趾高气扬的异族官吏,胸中那口郁气愈发沉重。这“四等人制”下的帝都,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森严的等级与不公。

“让开!滚开!挡路的贱骨头!”前方突然传来粗暴的呼喝和皮鞭的炸响。

只见一队人马横冲直撞而来。当先开路的,竟是几名身着各色服饰、却统一佩戴着“怯薛”狼头铜牌的侍卫,眼神凶狠,手中皮鞭毫不留情地抽向闪避不及的行人,无论汉蒙色目,但凡碍眼,皆成鞭下哀嚎的对象。在他们身后,是一辆装饰华丽得令人炫目的巨大马车——正是方才在城外官道上疾驰而过的那辆阿合马的朱轮轿车!显然,这位权相已处理完城外事务,正返回他在皇城附近的豪华府邸。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混乱。惊呼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推车的、挑担的、抱孩子的,拼命地向道路两旁挤压、扑倒,行那“跪泥礼”。动作稍慢者,怯薛侍卫的鞭子便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留下一道道血痕和痛苦的呻吟。

王着小队也被这汹涌的人流裹挟着,不得不退到路边下马。他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铁甲硌着膝盖。他低垂着头,目光却死死盯着那辆缓缓驶近的朱轮轿车。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低垂,看不清车内情形,但那车厢楠木的幽光、螺钿宝石的闪烁、以及金铃清脆却冰冷的声响,无不昭示着车内主人那令人窒息的权势与财富。这财富,来自何处?王着脑海中瞬间闪过被碾碎的麸皮,闪过张老石背上皮开肉绽的鞭痕,闪过芸娘被拖走时绝望的哭喊……一股冰冷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就在车驾即将驶过王着面前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挑着空箩筐的老汉,许是惊吓过度,脚下一软,竟从跪伏的人群中踉跄扑出,恰好挡在了朱轮轿车正前方!他箩筐里仅剩的几根枯菜叶子撒了一地。

“找死!”开路的怯薛侍卫首领厉喝一声,手中鞭子已如毒蛇般扬起,眼看就要抽下!

电光火石间,王着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住手!”身体已如绷紧的弓弦般弹起半步。

那侍卫首领的鞭子在空中顿了一下,凶狠的目光瞬间钉在王着脸上。车驾也因这小小的阻滞而停了下来。纱帘微动,似乎车内的人也投来了目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路旁跪伏的人群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王着能感觉到无数道惊恐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身后赵成等人瞬间绷紧的呼吸。他迎向那侍卫首领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方才涌起的杀意和此刻的冲动在激烈交战。他知道,这一声“住手”,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嗯?”一个冰冷、略带沙哑、带着浓重回回腔调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死寂,“何事喧哗?”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侍卫首领立刻躬身,用蒙语快速禀报了几句,同时用鞭梢狠狠指了指王着和那瘫软在地的老汉。

纱帘被一只保养得极好、戴着硕大绿松石戒指的手微微挑起一角。王着只来得及瞥见一双细长、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冰冷地扫过自己,又扫了一眼地上的老汉,那眼神如同看着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即,纱帘放下,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用的是生硬的汉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碾过去。误了本相时辰,尔等担待?”

“遵命!”侍卫首领狞笑一声,猛地一挥手。

车夫毫不犹豫地一抖缰绳,沉重的朱轮再次启动!那瘫软在地的老汉,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车轮带着死亡的阴影向自己碾来,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王着目眦尽裂,血冲顶门,握刀的手瞬间就要拔出!然而,腰间刀柄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是赵成!他不知何时已跪行到王着身侧,脸色惨白,眼中满是血丝和哀求,对着王着拼命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千户!不能!不能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路边一个原本跪着的年轻汉人脚夫,猛地扑出,不顾一切地将那吓呆的老汉向旁边死命一拽!

沉重的车轮几乎是贴着两人的身体边缘碾过,将地上散落的枯菜和箩筐残片无情地卷入车底,压得粉碎!带起的劲风刮得那脚夫和老汉衣衫猎猎作响。老汉被拽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尘土,惊魂未定。

车驾毫不停留,金铃声依旧清脆,仿佛只是碾过了几片枯叶,在怯薛侍卫的呼喝开道下,扬长而去,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一地狼藉。

王着僵硬地跪在原地,按住他刀柄的赵成的手在剧烈颤抖。他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车驾,看着地上劫后余生、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老汉和脚夫,看着周围百姓眼中那死寂般的恐惧和麻木……方才强行压下的屈辱感,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力感,如同冰水般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博尔术的鞭笞,是个人的羞辱;而这车轮的碾压,是整个阶层的倾轧,是赤裸裸地将人命视作草芥!这煌煌大都,这天子脚下,竟是如此!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响,紧抿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生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胸腔里那团火,没有被浇灭,反而被这极致的冰冷和屈辱压缩、淬炼,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暴烈!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握刀的手,那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虬龙。

“这也不是江水……”他无声地、在心中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关汉卿那泣血的名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切肤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是二十年……” 二十年!自蒙古铁蹄踏破山河,这屈辱何曾有一日停歇?“流不尽的……” 那车轮碾过的不只是枯菜和箩筐,是无数张老石的脊梁,是无数芸娘的哭喊!“英雄血!” 最后二字,如同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开,激荡起前所未有的轰鸣!一股悲壮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力量,猛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阿合马车驾消失的方向——皇城根那一片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府邸区。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勾勒出那些高门大宅狰狞而奢华的轮廓。那权相的府邸,便是这大都城里最大的毒瘤,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黑暗中淬火的利刃,破开重重迷雾,直指核心:此獠不除,天下难安!苍生血泪,永无尽头!

他缓缓站起身,铁甲在动作间发出冰冷的摩擦声。没有再去看地上哭泣的老汉,也没有理会赵成担忧的目光。他翻身上马,动作沉稳得可怕。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方才的愤怒、屈辱、无力,已被一种近乎凝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他调转马头,不再沿着既定的巡城路线,而是朝着与皇城相反的方向——那平民聚集、鱼龙混杂,同时也是瓦舍勾栏林立的城南驶去。

马蹄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在这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帝都街巷中回荡。王着端坐马上,背脊挺直如松,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又仿佛背负起了更沉重的东西。夜色,或许能掩盖行迹,却掩盖不了他心中那团已被彻底点燃、誓要焚尽奸邪的熊熊烈火。他需要一个去处,一个能暂时安放这滔天怒火、或许也能找到同道中人的去处。那喧嚣的瓦舍,那悲欢离合的戏台,那藏污纳垢却也暗藏生机的底层江湖,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方向。

大都的夜,才刚刚开始。而一场注定要惊破这沉沉夜幕的风暴,已在王着紧握的缰绳和马镫间,悄然孕育。那无声的誓言,比任何呐喊都更坚定:“英雄血,终有尽时!此恨,当以奸佞之血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