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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4章 白翎锁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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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裹挟着塞外的寒意,刀子般刮过大都城高耸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屋脊。南城瓦舍勾栏那夜的喧嚣与热血,仿佛被这肃杀的秋风冻结、吹散,只留下冰冷的余烬,沉淀在王着心头。

他依旧每日巡城,铁甲冰凉,步伐沉凝。博尔术那“汉官”、“看门狗”的辱骂,阿合马车轮碾过枯菜的闷响,已不再是灼烧的怒火,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五脏六腑。天香瓦舍里,高和尚那双锐利如星、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和那句“戏是假的,锤……未必”的偈语,则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反复搅动着涟漪。锤,何锤?向谁而举?如何举?这沉甸甸的疑问,如同鬼魅,日夜缠绕。

这日黄昏,王着交卸了巡防差事,并未回营,而是信步踱至皇城西南角、靠近金水河的一片区域。此处府邸林立,朱门高墙,戒备森严,正是权贵聚居之所。其中最为煊赫的,莫过于那连绵数坊、几乎独占半条街的庞大府邸——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的相府。远远望去,但见重檐叠瓦,兽吻狰狞,高墙之内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灯火辉煌,映得半片天空都透着奢靡的暖黄,与墙外深秋的萧瑟寒夜形成刺目的对比。

王着隐在一处巷口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相府那洞开的兽头大门。门前车水马龙,皆是装饰华贵的车驾。穿着各色锦袍、头戴瓦楞帽或缠着华丽头巾的色目商贾、回回教士、蒙古贵族络绎不绝,在管家奴仆的殷勤引领下,谈笑风生地步入府内。空气中飘来浓郁的烤羊肉、香料以及一种奇特的、甜腻馥郁的酒香——那是来自遥远波斯的葡萄美酒。

“阿合马又在宴请他的鹰犬了……”王着心中冷笑,胸中那股铅块般的沉重感更甚。他知道,这府邸内的每一滴美酒,每一口佳肴,都浸透着无数如张老石、芸娘般百姓的血泪!他紧了紧身上的半旧棉袍,如同披着冰冷的铠甲,悄然向相府后巷绕去。那里,是车马仆役进出的地方,或许能窥见更多腌臜。

相府后门临着金水河的一条小支汊,此刻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河岸边临时搭建了简陋的木台和跳板,数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正停靠在浑浊的河水里。船上卸下的,并非寻常的米粮布匹,而是一排排硕大的、绘着异域花纹的陶瓮!瓮口用蜡和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瓮身上贴着“西域蒲桃贡酒”的红纸签。浓烈的酒香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

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汉人民夫,在监工皮鞭的呵斥下,如同负重的蝼蚁,佝偻着腰背,踩着湿滑的跳板,将那些沉重的酒瓮艰难地搬运上岸。他们大多赤着脚,脚底被碎石和冰凉的河水冻得乌紫开裂,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监工是几个满脸横肉的色目人,手持缠绕着铜丝的马鞭,稍有迟缓,鞭影便带着尖啸落下,在民夫们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炸开新的血痕。惨哼声、皮鞭声、监工的咒骂声,在寒冷的夜色中回荡,与相府前庭的笙歌燕舞形成令人窒息的交响。

“快!快!误了相爷的‘只孙宴’,剥了你们的皮!”一个领头的色目监工操着生硬的汉话咆哮,一脚踹在一个因力竭而踉跄的民夫腰眼上。那民夫惨叫着,连同肩上的酒瓮一起滚落冰冷的河水中,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岸上的监工和其他民夫竟无一人敢去救援,只有麻木的恐惧。

王着藏在暗处,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那在冰冷河水中挣扎、渐渐沉没的身影,看着岸上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看着监工们狰狞的面孔……白日巡城时目睹的一切苦难,此刻都浓缩在这方寸之地!这哪里是运酒?这是在榨取民髓,是在用活人的血肉浇灌权贵的酒池肉林!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悲愤,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就在这时,相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几名衣着光鲜的仆役簇拥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那管家趾高气扬,扫了一眼忙碌的现场,尖着嗓子吩咐:“相爷吩咐了,宴席已开,速速取几瓮最好的‘紫玉浆’送去暖阁!要快!贵客们都等着呢!”

监工头子连忙点头哈腰,亲自跑到岸边一堆刚卸下的酒瓮旁,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造型尤为精美、约莫半人高的陶瓮。这瓮通体施深紫色釉,在灯火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瓮身上以错金技法镶嵌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图案,鹰眼处镶嵌着细小的宝石,锐利逼人,显然是贡酒中的极品。

“快!把这个送去暖阁!小心点!摔了它,你一百条贱命也赔不起!”监工头子将酒瓮递给一个看起来还算壮实的年轻汉人匠人,厉声叮嘱。那匠人穿着单薄的葛布短衫,冻得嘴唇发紫,双手粗糙布满老茧,一看便是被临时征调来的手艺匠人。他吃力地抱起沉重的酒瓮,小心翼翼地跟在管家身后,向灯火通明的后门走去。

王着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错金海东青酒瓮。那翱翔的猛禽,金灿灿的羽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仿佛在嘲笑着岸上那些佝偻的身影和河水中无声消逝的生命。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匠人的身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悄然潜行至相府后墙下一处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的死角,这里能隐约窥见暖阁方向的情形。

暖阁临水而建,雕花木窗大开,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透过窗棂,可见厅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巨大的铜火盆燃烧着上好的兽炭,暖意融融。厅堂正中,赫然摆放着一只已被烤得金黄焦脆的全羊!几名头戴姑姑冠、身着华丽蒙古袍服的仆役,正手持锋利的蒙古小刀,行着庄重的“剔羊礼”——按照蒙古贵族的习俗,将烤全羊最肥美的部位,恭敬地分切给主宾。

主位之上,端坐的正是阿合马。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一身华贵的回回锦缎常服,头戴镶嵌宝石的六合小帽,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正与左右几位同样衣着奢华的色目大商贾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镶金嵌玉的酒杯里,盛满了殷红如血的波斯葡萄酒。

管家领着那抱瓮的匠人,小心翼翼地从侧门进入暖阁。管家谄媚地躬身禀报:“相爷,您要的极品‘紫玉浆’到了。”

阿合马微微颔首,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匠人怀中的错金海东青酒瓮,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开瓮斟酒。

那匠人本就冻得手脚僵硬,又被这满室权贵的威势所慑,加之怀中酒瓮沉重冰凉,行走间已是战战兢兢。他小心翼翼地将酒瓮放在暖阁角落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拿起旁边一把小巧精致的银锤,准备敲开封口的蜡层。

然而,就在他举起银锤的瞬间,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冻僵的手指不听使唤,也许是瞥见了主位上阿合马那不经意间扫来的、如同看蝼蚁般的冰冷眼神……他的手,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暖阁!

那银锤竟脱手飞出,没有敲在封蜡上,而是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了错金海东青酒瓮那细长的瓶颈处!

“咔嚓!”

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那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的酒瓮瓶颈应声而断!深紫色的酒液如同喷涌的鲜血,瞬间从断口处狂泻而出,浓烈的酒香混合着陶土的腥气猛烈爆发开来!殷红的酒浆溅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也溅湿了旁边管家的锦缎袍角!

暖阁内瞬间死寂!所有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丝竹声停歇,剔羊的刀锋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聚焦在那个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的匠人身上!

阿合马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缓缓钉在匠人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冰冷。

“好……” 阿合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好一个手艺人。”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金杯,杯中殷红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缓缓抬起戴着硕大绿松石戒指的手,指向那瘫软在地、被酒液浸透的匠人,声音平淡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这双手,既抱不稳瓮,也敲不准蜡,留着何用?剁了。”

“剁了”二字,轻描淡写,如同吩咐碾死一只蚂蚁。

“遵命!”侍立在阿合马身后的一名剽悍怯薛侍卫,如同得到军令的恶犬,眼中凶光一闪,应声而出!他腰间悬挂的并非寻常腰刀,而是一柄寒光闪闪、形制特殊的蒙古弯刀——厚背薄刃,专为劈砍骨肉!

那匠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都发不出声,只是瘫在冰冷的酒液和地毯上,筛糠般剧烈颤抖。

侍卫面无表情,大步上前,一脚狠狠踏在匠人的右臂上,将其死死钉在地面!另一只手闪电般抽出那柄厚背弯刀!雪亮的刀光在暖阁辉煌的灯火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死寂!

沉闷的利刃入肉断骨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一只沾满酒液和泥污、布满老茧的粗糙右手,齐腕而断!血如泉涌,瞬间将身下的地毯和酒液染成一片刺目的酱紫!

剧痛让匠人猛地弓起身体,发出非人的嗬嗬声,随即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暖阁内,方才还觥筹交错的色目商贾们,此刻脸上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随即又迅速被谄媚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所取代。阿合马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只是碾碎了一只碍眼的虫子,重新端起了自己的金杯,对身旁一个商人淡淡笑道:“萨利赫,尝尝这新到的‘琥珀光’,比那‘紫玉浆’如何?”

暖阁外,死角的阴影里。

王着浑身僵硬,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亲眼目睹了那刀光落下,血光迸溅!那声凄厉的惨嚎,那沉闷的断骨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心尖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又被他死死压住。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双眼因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眼眶!一股狂暴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四肢百骸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让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将那柄弯刀狠狠捅进阿合马的心脏!

然而,暖阁内重新响起的、刻意拔高的谈笑声,怯薛侍卫拖拽那断手匠人如同拖拽死狗般离去的脚步声,管家指挥奴仆迅速清理血迹和碎片的呵斥声……这一切冰冷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冲进去,只是送死!只是多添一具无谓的尸体!

就在王着胸膛剧烈起伏,几近窒息之时,暖阁内,丝竹之声再次幽幽响起。一个身着薄纱、面容姣好的汉人歌姬,被推搡到厅堂中央。她脸色苍白,眼中含着屈辱的泪水,却不得不强颜欢笑,拨动怀中的琵琶。凄婉哀怨的曲调流淌出来,正是马致远那支着名的《天净沙·即事》:

“一从鞍马西东,几番衾枕朦胧……”

“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

“那时真个相逢……”

歌姬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那本是诉说闺怨离愁的曲子,此刻听来,却字字泣血,仿佛在哀叹运河上那些一去不返的民夫,在哭诉断手匠人永世无法抚平的伤痛!每一个音符,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王着的心!

“争如无梦……” 王着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泣血的词句。是啊,这大都城,这元帝国,对汉家百姓而言,何尝不是一场永无尽头、争如无梦的噩梦?!

一声刺耳的弦断之音突兀响起!

歌姬怀中的琵琶,一根丝弦竟在悲恸的吟唱中绷断!断弦如同鞭子般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歌声戛然而止。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阿合马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没用的东西!扫了相爷雅兴!拖下去!”管家尖利的嗓音立刻响起,带着惶恐的谄媚。

两名如狼似虎的仆役冲上前,粗暴地将那吓得浑身瘫软的歌姬拖了下去。暖阁内很快又响起了刻意营造的、更加喧嚣的劝酒声和谄笑声,仿佛方才的血腥与断弦,从未发生过。

王着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燃烧到了极致!暖阁内的灯红酒绿、欢声笑语,与门外金水河畔民夫的血汗呻吟、断手匠人的无声惨状,在他脑中疯狂地交织、撕扯!阿合马那冰冷裁决“剁了”的声音,与那《天净沙》泣血的余韵,在他灵魂深处反复激荡!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黑暗中凝视着。那只手,曾握过刀,挡过鞭,也曾在天香瓦舍与高和尚并肩而战。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无力。单凭这双手,如何撼动那高墙深院里的庞然巨物?如何斩断这吃人的锁链?

“锤……未必……” 高和尚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再次在他冰冷的心湖中闪现。

锤!一柄能砸碎这铁幕的锤!一柄能替天行道、代苍生问罪的锤!

这个念头,如同划破暗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愤怒和绝望充斥的脑海!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念头,而是化作了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渴望!他需要一柄锤!一柄无坚不摧、凝聚着血海深仇和万民之愿的铜锤!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穿透重重夜幕,再次投向那灯火通明、笙歌未歇的阿合马相府。胸中那团被极致压抑的怒火,此刻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压缩、被淬炼,凝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杀意!

“等着……” 他对着那奢靡的暖阁,无声地、一字一顿地立下誓言,每一个字都如同滴血的烙印,“终有一日,此间灯火,当以尔血浇熄!” 他转身,决然地融入深沉的夜色,步伐沉重却坚定。寻找精铁,铸造那柄复仇之锤的念头,已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大都的寒夜,似乎因为这无声的誓言,而变得更加凛冽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