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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16章 漕舟藏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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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二十年,癸未,孟夏。

渤海湾的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与未散的寒意,掠过直沽寨(今天津)简陋的码头上空。浊黄色的海河水在此汇入灰蓝色的渤海,水面宽阔,浊浪翻涌。新设的“海道运粮万户府”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简陋的木栈道旁,停泊着数十艘新造的平底漕船。船身阔大,吃水颇深,形如笨拙的巨鼋,此乃为试行海运漕粮而特制的“遮洋船”。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新木、海腥以及力夫汗臭混合的浊气。

码头一角,一艘不起眼的旧漕船正做着最后的启航准备。船身黑黝黝的,沾满陈年水渍与盐霜,桅杆上挂着一面褪色的“灵惠”旗——此乃东南船帮供奉妈祖的标识。船老大周老舵,一个脸膛酱紫、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老汉,正叼着旱烟袋,眯眼打量着阴沉的天色与忙碌的码头。几个同样精悍黝黑的船工,沉默地搬运着最后几袋压舱的杂粮和几坛淡水。

船尾舵楼阴影里,立着两个身影。一人身材高大,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头戴遮阳的破箬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正是赵成!王着麾下幸存的亲兵队长。他背上,依旧负着那个用油布反复缠裹、形制狭长的包裹,包裹边缘,几根淬着幽蓝暗芒的狰狞铁枝(狼筅)隐约可见。另一人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瘦削,面色因长期饥饿而蜡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仇恨火焰。他是张老石的孙子,小名唤作石锁。那日在刑场,若非赵成拼死将他从混乱中抢出,他早已随祖父而去。

赵成的目光死死盯着码头上来回巡视的元军巡检。那些身着皮甲、腰挎弯刀的色目兵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艘即将离港的船只,尤其是那些悬挂东南船帮旗号的“可疑”船只。大都城的风暴虽暂歇,但铜锤的阴影和阿合马的余孽,依旧如跗骨之蛆。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背上包裹里那几根冰冷的铁枝,狼筅的凶戾之气,隔着油布也能透入骨髓。

“赵叔,”石锁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压抑的仇恨,他望向赵成背上那凸起的轮廓,“那锤……真能带咱们找到报仇的路?”

赵成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铁:“那不是锤,石锁。是火种。” 他的目光越过浑浊的海河,投向南方那浩渺无垠的海天相接处,“王千户的血,高师傅的命,还有你爷爷……都在这‘火种’里。只要它还在,这仇,就烧不尽!”

石锁不再言语,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周!时辰差不多了!”一个船工低声提醒。

周老舵磕掉烟灰,浑浊的老眼扫过赵成和石锁,又警惕地瞥了一眼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几个巡检兵丁,低喝一声:“扯篷!解缆!离岸!”

船工们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硬帆在绳索的吱呀声中被缓缓升起,吃满了侧后方的海风。缆绳解开,船身微微一震,开始随着潮水缓缓离开栈桥。

就在此时!

“慢着!那船!停下查验!”一声生硬的、带着浓重回回腔调的汉话厉喝传来!正是那队巡检的头目,一个高鼻深目、卷须浓密的色目军官,带着四五个兵丁,快步赶到栈桥尽头,指着正在离岸的旧船。

周老舵心头一紧,脸上却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市侩的谄笑,对着岸上连连作揖:“军爷!军爷开恩!小的是正经运粮的船!往登州送压舱杂粮!赶潮水呢!误了时辰,这船可就……”

“少废话!”色目军官不耐烦地打断,目光如钩子般扫过船身,尤其在赵成和石锁这两个生面孔身上停留,“奉提举司严令!所有离港船只,无论官私,皆需开舱细查!以防夹带违禁、私通南寇!靠回来!”

船已离岸数丈,正借着风势水流缓缓向外漂移。周老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一边示意船工稳住船速,一边对着岸上继续赔笑:“军爷!您看这潮水……实在是不好靠啊!要不您行个方便?小的这里还有几坛孝敬的‘琥珀光’……” 他作势要去搬船舱角落的酒坛。

“混账!”色目军官脸色一沉,按住了腰刀,“再敢啰嗦,以通匪论处!靠岸!开舱!”

气氛瞬间紧绷!几个兵丁已抽刀半出鞘,寒光闪烁。栈桥上其他准备离港的船工和商人,都紧张地望向这边。

赵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短刀的柄上。石锁更是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岸上那军官。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一声苍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船工号子,陡然从船头炸响!压过了风声水声,也压过了岸上的呵斥!

只见一个赤着古铜色上身、筋肉虬结的老船工,双手叉腰,脖颈上青筋暴起,对着阴沉的海天,引吭高歌!调子正是东南沿海船帮传唱不衰的《沉醉东风》,词句却被他改得面目全非,充满了血泪与控诉:

“哎——!捱千般打拷啊——万种磨难!”

(他猛地指向岸上色目军官,动作充满悲愤)

“钢刀架颈!锁链缠身!逼问俺——”

(他双手做枷锁状,奋力挣扎)

“可认得——大都城头——血溅的——人——?”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

“俺只说——”

(他猛地拍击船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铜锤——是——证——!”

最后“是证”二字,被他拖长了调子,如同惊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码头海天之间反复回荡!那“铜锤”二字,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听闻者的心上!

岸上的色目军官脸色瞬间变了!他虽不完全通晓汉词深意,但那“大都城头血溅的人”、“铜锤”这些字眼,如同无形的钢针,刺得他心惊肉跳!周围的其他船工和商人,也被这充满血泪的号子所感染,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而压抑地望向这边,眼神复杂。

周老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一挥手,对着舵工厉喝:“满舵!吃满风!走——!”

舵工猛打船舵!船帆“哗啦”一声彻底张开!强劲的海风如同巨手,瞬间将笨重的旧船推离栈桥!船身加速,破开浑浊的浪花,向着河口外广阔的渤海驶去!

“站住!反了!给我放箭!”色目军官气急败坏,厉声嘶吼!

岸上兵丁慌忙张弓搭箭!然而船只已然加速,距离迅速拉开!几支仓促射出的箭矢,歪歪斜斜地落入船尾翻滚的浪花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旧船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巨鸟,乘着风势,驶出河口,汇入渤海湾浩渺的波涛之中。岸上色目军官暴跳如雷的咒骂和码头嘈杂的喧嚣,渐渐被海风与浪涛声淹没。

船行渐稳。周老舵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着船头那高唱号子的老船工挑起大拇指:“老姜头!好嗓子!救了一船人!”

老姜头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摆摆手,自顾自去整理缆绳了。

赵成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依旧警惕地注视着后方海面,以防有快船追来。石锁则趴在船舷边,望着渐渐缩小的直沽寨码头,望着北方那埋葬了他所有亲人的大都方向,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咸腥的海风。

“石锁,”赵成走到少年身边,声音低沉,“看前面。”

石锁抬起泪眼,顺着赵成的手指望去。

只见船头正前方的舵楼下方,赫然设有一座小小的神龛。龛内供奉着一尊尺余高的木雕神像。神像面容慈和端庄,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霞帔肩部绣着繁复的云纹图案——正是象征海上守护的“云肩”。神像双手捧圭,足踏浪花,周身彩绘虽已斑驳,但神韵宛然。这便是东南船帮至高无上的海上护佑神——妈祖(天妃)。

神像下方,还供着一件奇特的物品:一柄尺许长的木制小箭,箭头尖锐,涂着朱漆,箭身刻满符文。此物名为“分水箭”,传为妈祖法宝,供于船头,可压惊涛,平骇浪,指引迷航。

周老舵走了过来,对着妈祖神像恭敬地拜了三拜,这才转向赵成和石锁,神色肃然:“赵兄弟,石锁娃子。这船,就是你们的脚。这海,就是你们的路。能不能把‘火种’送到南边,就看妈祖娘娘肯不肯保佑了。” 他指了指妈祖神像下方那个半人高的底座。底座由硬木雕成,中空,平时用来存放香烛供品。

赵成会意,重重点头。他解下背上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一层层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那柄令人生畏的凶器——狼筅狰狞的铁枝闪着幽蓝的冷光。他小心翼翼地将狼筅靠放在一边。最后,解开了最内层、用数层厚油布和防水蜡纸反复包裹的物件。

油布剥落。一柄通体乌沉、短柄、顶端铸着狰狞狼牙的铜锤,静静地躺在赵成手中!锤头上,暗红色的污渍早已干涸发黑,深深沁入铜质肌理,那是阿合马脑髓与鲜血的印记!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怨念与血腥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石锁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眼中充满了敬畏与仇恨交织的复杂光芒。

赵成双手捧着铜锤,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一步步走向妈祖神龛。他在神像前单膝跪下,将铜锤高举过顶,对着慈眉善目的妈祖,声音低沉而虔诚:“娘娘在上!此锤非为杀戮,乃为诛邪!非为私仇,乃为公义!今借娘娘宝座,暂藏此证!待得海晏河清日,必以此锤,告慰忠魂,昭雪沉冤!伏惟神佑!”

祷毕,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柄凝聚着大都血雨腥风的铜锤,缓缓地、郑重地放入了妈祖神像下方那个中空的底座之中!大小竟出奇地契合!随即,周老舵上前,将底座的活动盖板小心盖上,又用备好的木楔钉死。最后,在盖板上恭敬地摆放好香炉、烛台。

铜锤入龛,凶煞之气仿佛瞬间被妈祖祥和的神光所笼罩、净化。那狰狞的狼牙,隐于神座之下,只待他日重见天光。

“升满帆!走夜路!绕过沙门岛(今山东长岛),直奔登州!”周老舵直起身,对着船工们高声下令,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知道,带着这要命的“火种”,唯有借着夜色掩护,避开元军水师巡弋的岛屿,方有一线生机。

夜幕降临。无星无月,渤海如同一口巨大的墨池。旧船如同孤独的幽灵,在漆黑的海面上破浪前行。船头那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墨浪。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船身随着波涛起伏,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赵成和石锁裹着破旧的毡毯,蜷缩在船舱一角。石锁在颠簸中沉沉睡去,眉头紧锁,仿佛梦中仍在厮杀。赵成却毫无睡意,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怀中紧抱着那柄油布包裹的狼筅,耳朵捕捉着船外每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妈祖神龛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

“赵头儿!有船!后面有船!” 了望的老姜头突然从桅杆半腰的绳梯上滑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赵成猛地弹起!几步冲出船舱!

只见船尾方向,沉沉夜幕与墨色海水的交界处,赫然亮起了几点移动的灯火!灯火呈品字形,正快速破浪而来!速度明显快过这艘老旧的漕船!

“是快船!水师的巡哨快船!”周老舵脸色骤变,声音干涩,“妈的!还是被狗鼻子闻着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船工们纷纷抄起鱼叉、木棍,紧张地望着那迅速逼近的灯火。石锁也被惊醒,脸色惨白,死死抓住赵成的胳膊。

灯火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船影轮廓!是两艘狭长的“刀鱼船”!船头尖利,帆桨并用,正是元军水师巡海缉私的利器!船上人影幢幢,显然已发现了他们!

“准备家伙!”赵成眼中寒光一闪,反手解开了狼筅的油布!狰狞淬毒的铁枝在昏暗中闪着致命的幽蓝!他低声对石锁道:“护住神龛!死也不能让他们靠近!”

石锁重重点头,如同小豹子般弓起身子,挡在妈祖神龛之前,手中紧紧攥着一柄鱼叉。

快船如离弦之箭,迅速逼近!已能听到船上兵丁的呼喝声!

“前面的船!落帆!停船受检!”“再不停船!格杀勿论!”

冰冷的威胁穿透海浪声传来!

周老舵牙关紧咬,猛地一推舵杆!旧船笨拙地试图转向,避开锋芒!

“放箭!给老子射帆!”快船上的军官显然失去了耐心,厉声下令!

数支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黑暗,如同流星般射向旧船的主帆!

“噗!噗!”两支火箭钉在硬帆上!浸过火油的箭簇瞬间引燃了干燥的帆布!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

“救火!”船工们惊呼,慌忙提桶打水!

混乱之中!一艘刀鱼快船已如附骨之蛆般贴了上来!船头的元军水兵手持钩索,狞笑着就要抛掷!

赵成眼中杀机爆射!他猛地踏前一步,双臂筋肉虬结,将那柄淬毒的狼筅如同毒龙出海般,狠狠刺向快船船舷上探身欲掷钩索的兵丁!狼筅顶端那无数根淬毒的铁枝瞬间张开,如同一朵致命的钢铁毒花!

“啊——!”惨嚎声划破夜空!那兵丁被数根铁枝同时刺穿手臂、胸腹!剧毒入体,瞬间面孔乌紫,口吐白沫,栽入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

“是凶器!杀!”快船上的元军又惊又怒,更多的兵丁涌向船舷,弯刀出鞘,弓弩上弦!

另一艘快船也包抄而至!箭如飞蝗射来!旧船船板被射得“哆哆”作响!一名船工惨叫着中箭倒地!

火光!箭雨!刀光!惨嚎!漆黑的渤海之上,瞬间展开了一场绝望的追杀与反扑!

石锁死死护在妈祖神龛前,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望着船头那尊在火光与混乱中依旧慈祥宁静的妈祖神像,望着神像下方那藏着血仇铜锤的底座,又望向舱外赵成浴血挥舞狼筅的魁梧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与力量,猛地冲上喉头!

他不再颤抖,猛地挺直了瘦小的身躯,对着舱外惨烈的厮杀,对着茫茫的黑暗大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稚嫩却无比尖利、如同雏凤泣血的呐喊:

“妈祖娘娘——开眼——!”

“这铜锤——是——证——啊——!!!”

这呐喊,混合着风声、浪声、厮杀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漆黑狂暴的渤海之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