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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历代复仇故事集 > 第5章 子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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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河水浸透骨髓,燕青跟着湘灵,如同两条水鬼,在姑苏城蛛网般错综的暗渠里潜行。水道狭窄污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每一次换气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水面之上无处不在的追索。湘灵在前引路,身形在幽暗的水中异常灵活,对路径似乎极为熟悉。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潜游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水流也略略湍急起来。

湘灵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眼前是一处极为隐蔽的私家水埠,藏在一座府邸后园假山石的阴影之下。石阶湿滑,布满青苔。四周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将午后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清苦和泥土的微腥,与伯嚭府邸那甜腻的熏香判若云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唯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更添几分肃杀。

“此处安全,暂避。”湘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水汽的冰冷。她率先爬上湿滑的石阶,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燕青紧随其后,湿透的粗麻衣紧贴在身上,寒气直透肺腑。他环顾这幽深的后园,假山嶙峋,古木虬结,布局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一种森严的法度。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隙里,探出几茎倔强的野草。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的月洞门内,缓缓转出一个身影。

那人身量极高,骨架宽大,穿着一身庄重的玄色深衣,宽袍大袖,袖口和领缘用暗金线绣着古朴的夔龙纹。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一枚形制古拙的青铜组佩。他的头发已见斑白,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整齐地束在头顶,露出宽阔饱满却刻满深刻皱纹的额头。面容清癯,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如同刀削,紧抿的嘴唇如同磐石上的一道裂缝。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目光沉静,却仿佛蕴藏着千军万马的雷霆与寒潭古井的幽深,缓缓扫过燕青和湘灵,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吴国相国,鞭尸楚王、掘墓复仇的传奇人物,伍子胥!

燕青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袖中虽空,但腰间粗布包裹下的木弩,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眼前这位,是吴国真正的柱石,也是伯嚭的死敌!他……会是盟友吗?

“好重的杀气,好深的恨意。”伍子胥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如同青铜编钟在空旷的殿堂中敲响,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字字清晰,直抵人心,“隔着三条街的水腥气,都盖不住。”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燕青脸上,那目光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深处的血火。

燕青喉头发紧,一股灼热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将伯嚭的恶行、家族的血仇尽数倾泻。然而,伍子胥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倾诉的冲动。在这位历经沧桑、背负着更沉重国仇家恨的老者面前,自己这点私仇,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赤裸。

“相国……”湘灵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却带着疏离。

伍子胥摆了摆手,目光掠过湘灵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铜匕,并未停留。他转向燕青,眼神锐利如刀:“年轻人,为私仇而来,欲效专诸、要离之事?”

燕青挺直脊背,迎着那沉重的目光,声音因压抑的恨意而微微嘶哑:“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伯嚭奸贼,当诛!”

“诛?”伍子胥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嘲弄,“诛一人易,断一国之祸根难。你可知,你欲诛之人,正是吴国如今最大的祸根?”他缓缓踱步,宽大的袍袖在寂静的庭院中带起微澜,“勾践卧薪尝胆,其心昭然。伯嚭贪鄙,受越人金玉美人之贿,蒙蔽王听,构陷忠良,使吴国自毁长城,养虎遗患!”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电,直视燕青,“你杀伯嚭,不过为私仇泄愤,于吴国,是剜却一痈,却救不了沉疴之体!更可能……正中越人下怀!”

燕青如遭重击,怔在原地。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复仇的烈焰日夜灼烧,只想手刃仇敌,何曾想过伯嚭之死会带来何种变局?伍子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封闭的仇恨之壳,让他窥见了一个更庞大、更冰冷的漩涡。

“那……难道就任其逍遥?”燕青的声音带着不甘的颤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逍遥?”伍子胥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冷笑,如同巨石坠入深潭,“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只是这报应,往往不在你期望之时,不以你期望之方式降临。”他抬头,望向庭院上方被古松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昔日楚平王杀我父兄,我奔吴借兵,鞭尸三百!快意否?快意!然楚国根基未动,我伍氏满门血债,终究未能尽偿。且这复仇之火,焚尽故国宗庙,至今思之……”他声音渐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一段低沉而悲怆的曲调,如同从远古的战场上飘来的呜咽,轻轻从他喉间流淌出来:

“魂兮归来(魂魄归来啊)!

郢都何觅(郢都城何处寻觅)?

长戈折兮冠盖裂(长戈折断啊冠冕碎裂),

沧浪浊兮孤臣血(沧浪水浊啊孤臣泣血)……”

歌声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撕裂肺腑的悲怆和追悔,每一个音符都像浸透了楚地故土的尘土和亡魂的血泪。这沉痛的悲歌,与老黄的齐地哀歌、墨离的楚地流离曲、湘灵的越水祭歌在燕青脑中轰然碰撞!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瓢冰水,嗤嗤作响,升腾起迷茫的白雾。复仇之后呢?家国何在?血债,真的能用血来彻底清算吗?

歌声余韵在寂静的庭院中萦绕不散。伍子胥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燕青,那沉静的眼眸深处,是看透世情的苍凉:“仇恨如火,焚人亦自焚。执念如锁,困人亦困心。年轻人,莫让血仇蒙蔽双眼,断了你本可走得更远的路。”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燕青腰间那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你身上的机巧之气,倒是颇为精纯。此等匠心,用于屠戮一人,可惜了。”

话音未落,庭院角落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同样穿着粗麻短褐、面容沉静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墨离!他手中捧着一个木匣,步履沉稳地走到伍子胥面前,躬身行礼,然后将木匣置于院中石案之上。

“相国,此物已按墨者之法改进。”墨离的声音依旧沉稳,他打开木匣。

匣中躺着一具结构明显比燕青那具更加精巧复杂的木弩!弩臂更长,以罕见的铁力木心制成,纹理细密如金丝。弩身中段,赫然镶嵌着两组精巧咬合的青铜齿轮!弓弦也非兽筋,而是泛着暗金色泽、由无数股细密老竹丝反复浸油鞣制绞合而成的复合弦,坚韧异常。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臂前端下方,加装了一个弧形的青铜构件,形似兽口,内里隐约可见三道并排的箭槽!

“连弩?!”燕青失声低呼,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墨离在石室中曾与他探讨过连弩的构想,没想到竟已做出实物,还如此精良!

“正是。”墨离拿起连弩,向伍子胥演示,“双轮驱动,青铜棘轮卡榫。”他指着弩身后部两个并列的绞盘木轮和其内部隐约可见的青铜棘齿结构,“省力倍增。三矢连槽,簧发续射。”他又指向弩臂前端那青铜构件内的箭槽和其下隐藏的竹簧机关,“射程四十步,可破寻常皮甲。”

伍子胥目光灼灼地审视着这具连弩,手指抚过那冰冷的青铜齿轮和坚韧的竹丝弦,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和深深的惋惜:“好!好一守城利器!若装备城头,辅以滚木礌石,越人敢犯我疆土?”他猛地抬头,眼中锐芒四射,“然大王受伯嚭蛊惑,只道勾践臣服,万世无忧!此等利器献上,反被斥为‘奇技淫巧,徒耗国力’!可叹!可悲!”他重重一拳捶在石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案上的青铜组佩随之叮当作响,回荡着无尽的愤懑与无奈。

燕青看着那具闪烁着冷冽寒光的连弩,又看着伍子胥那激愤而无奈的脸,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墨家机关之术,在墨离手中是守御安民的“义”,在伍子胥眼中是保家卫国的“器”,而到了自己这里,却只剩下了复仇的“刃”。这精妙的齿轮咬合,这强劲的竹弦张力,竟敌不过君王耳边一句谗言?

“机关……亦可为义。”墨离沉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看向燕青,目光深邃,“齿轮转动,非为杀戮,乃为阻不义之杀伐。弦张箭发,非为夺命,乃为护生民之安宁。弩如此,人亦如此。”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燕青因伍子胥之言而动摇的心上。

燕青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竹镖。阻不义之杀伐?护生民之安宁?可伯嚭不死,吴国沉沦,越国虎视,何来安宁?祖父、老黄、阿卯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墨离的“义”,伍子胥的“国”,与他的“仇”,如同三条冰冷的铁链,死死绞缠着他的心。

“学会它。”墨离将那具沉重的连弩递向燕青,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期许,“调试齿轮,掌控张力。力非尽用蛮,顺势而为,方得始终。”

燕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杂念,伸出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具冰冷的连弩。入手沉重,远超他的木弩。他学着墨离的样子,将弩臂抵肩,左手托住弩身中段,右手尝试去转动那两个并排的绞盘木轮。

青铜齿轮咬合的声音艰涩而沉重,远比他调试自己的单发弩费力得多!冰冷的青铜棘轮卡榫传来强大的阻力,每一次齿扣的咬合都仿佛在对抗着千钧之力。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额角青筋跳动,汗水瞬间渗出。沉重的青铜齿轮,在他全神贯注的操控下,伴随着艰涩刺耳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转动着。那坚韧的竹丝复合弦,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向后张开,蓄积着令人心悸的毁灭力量。

就在他全神贯注与这冰冷的青铜齿轮和坚韧的竹弦角力时,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湘灵,素纱下的目光如同深潭,在燕青手中的连弩、伍子胥沉郁的面容和墨离期许的眼神之间无声流转。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腰间那柄冰冷的铜匕,又极快地缩回袖中,仿佛被那匕首的寒意刺到。

庭院深处,隐隐传来低沉肃穆的吟唱声,伴随着青铜编钟悠远的回响,仿佛在进行着某种仪式。空气中飘来焚烧艾草和某种香料混合的独特气息,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意味。

“祭太湖神,”伍子胥负手而立,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祈风调雨顺,佑我吴疆……然神佑几何?终不及人谋昏聩!”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吴国的命运。

沉重的齿轮咬合声,单调地响彻在寂静的庭院。

燕青手臂酸麻,虎口被木轮边缘硌得生疼。他看着弩弦在青铜齿轮的驱动下,艰难地张开到极限,卡入卡榫。那冰冷的箭槽,仿佛三只择人而噬的眼睛。

顺势而为?方得始终?墨离的教诲在耳边回响。伍子胥的悲歌在心底萦绕。湘灵的目光如芒在背。而袖中竹镖冰冷的棱角,时刻提醒着血仇的温度。

这复仇的机簧,是上得更紧,还是……该松一松?